夜安
楠木的盒子还敞开着放在四角亭的桌面上,余稚龄看着他的身影逐渐从视野中远去,自失一笑,缓步走到桌前,素白的手指轻轻抬起,她仔细端详着那支冰蓝色的发簪。
指尖用力,一股火红色的暖流从发簪的一头涌入,冰蓝色的发簪并没有融化消散,里面雕刻的一对儿小人,却愈加清晰起来。
那个白衣的少年拎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女孩子懒懒地靠在石头上看着他,脚边的篝火灼灼燃烧。不远处重山耸立,余稚龄认得,那是西洲的雪山。
往昔的光景涌入脑海,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将发簪收起,走进了后山。
郁郁葱葱的梨树,那边的石榴花还没有开。
没有了山势的依傍,皇宫中的阴雨天就总显得转瞬即逝,石榴花的枝叶还滴答答的垂着水,泥泞的雨渍最后落在青石板上,也很快便渗入了地表。
余稚龄想,这皇宫终究是个禁锢人的地方。
若当年没有四姑的临死嘱托,一纸诏书下来,选了她去皇宫里做王妃,也不知道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无论怎般,总是有各自的艰辛。
可如果那样的话,大概率遇上他,恐怕就只能是一段露水情缘了。
正想到这里,四人抬的轿撵忽然一停,余稚龄回神去看,才知道已经停在了玉华宫的门前。
这里头住着的,正是如今皇上的姜贵人。
开门的小丫鬟欢喜的笑着,围绕在余稚龄身边,道:“肴相可真是过来了,前一会儿我们娘娘还念叨着呢。”
余稚龄含笑着点了点头:“圣上最近可曾过来?”
“不曾。”小丫鬟说到这里,不由得垂下了眼眸,然而这小姑娘很快便又笑起来,“幸而有肴相,不然我们娘娘可真是闷得慌呢。”
余稚龄眉眼中的神情一变,却依旧笑道:“我也不能总是过来呀。”
“肴相有时间……”
“芸豆,还不请肴相进来说话。”姜贵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打断了小丫鬟的话语。
芸豆吐了吐舌头,从余稚龄的身后走开了。
金色琉璃瓦下面隐藏着的是清丽的房间,一切的布置显得都是那样的小巧精致,这般的用心,这般的与众不同,在皇宫中,也是份独一无二的存在。
那些摆件显然闲置有些时日了,一副巨大的织锦占据了房间中绝大部分的位置,姜宜桦抬起头,迎着光向余稚龄笑道:“肴相过来看看,我绣的这个牡丹,还行吗?”
她声音很温婉,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模样。
余稚龄走近,仔细去瞧,方笑道:“是很好的,枝叶生动,宛若新生。”
姜宜桦低低笑起来:“我也是实在没事情做。”
余稚龄了然的点了点头:“我让人送了几箱梨子过来,你挑着好的留下来自己吃,剩下的没什么事儿,做点梨鹅香,或是让小厨房做点梨子糕都是好的。”
姜宜桦站起来,斟了一杯温热的茶水:“还是你那片地方好,想我刚进宫那年,皇上也命人在院子里种下几棵梨树……如今还能活着,已实属不易了。”
她虽调侃着,却掩盖不住话语中的落寞。
余稚龄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院子里脆弱的梨树:“我听说胡崎姚又给皇上弄了一批美人进来?”
她端起茶杯,温和的茶水给这阴雨天带来几分温度。
“听说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姜宜桦别开脸,纤细的手指不断地转弄着手中的杯子:“不光是皇上呢,在京的皇权贵胄也都有呢。”
“她还为难你吗?”余稚龄忽然问道。
“也没什么为难不为难的。”姜宜桦的目光收回来:“其实也就偶尔瞧着这玉华宫的布置多用了些心思,她就总要说上几句。不过最近没经常见到她了,大概是那些新来的美人也总得要学学规矩吧。”
余稚龄笑笑道:“你喜静,总不爱出去凑这份热闹,我哪里还有几份织锦的花样,最近朝廷的事儿多得很,放在我那里也是放着,回头让宋颖川给你送过来。”
姜宜桦正要再说,忽听外头有人来禀:“肴相,皇上在议政堂,请您过去。”
余稚龄无奈的笑了笑,站起身来说道:“看来今日是呆不成了,赶明儿得空,再过来吧。”
姜宜桦起身送至门边:“你切莫念着我,快去忙吧。”
四人抬的轿撵再度启程,过来传话的曹公公小跑着跟在余稚龄身边,仍不忘说道:“肴相啊,钦天监连送了几份折子上来,说是什么星子出了问题,皇上着急的很,就等着您过去拿主意呢。”
余稚龄自然是知道钦天监的举动,听曹公公这般说,也只是点了点头。
“肴相啊,你可过来了。”珠帘微动,陈皇的声音已经从里面传出来。
余稚龄拱手道:“路上耽搁,圣上恕罪。”
陈皇无力地招了招手。
“钦天监的折子,臣已经在来的路上听曹公公说了,既然是祁天拜祖的事儿,臣有责任入万星楼为皇上、江山社稷祈福。”余稚龄一番话说的诚恳。
陈皇并没有马上准允余稚龄:“你来之前,老七刚从这里出去。”
大概是和陈良甫的对话消耗掉了老皇上太多的精力,他用肥胖的手撑着头:“年轻人,办事还是没有经验。肴相有机会,往后还是多帮帮他。”
余稚龄心里冷笑,自知他这番话远不是表面的含义:“七皇子聪慧,往后多历练历练就是了,哪里用得上臣的帮助呢?”
陈皇皱起眉头,仿佛陷入了一种痛苦的回忆:“肴相,你还是在怪朕,怪朕当年将你姑母嫁给老祈安王……”
余稚龄不给他太多倾诉的机会,冷冷地打断道:“皇上实在是想多了,余家上下儿郎,只要皇上一句话,便是付出性命,也绝没有一句怨言。”
陈皇叹了一口气,“你余家忠烈,这朕自然是知道的。”
“哦,圣上记忆甚好,竟比当年还进了一步。”余稚龄含笑着,那双眼眸中的光芒逼近,使得陈皇一错愕,闪躲了目光。
“皇上若没有其他的事情,臣便先下去安排了。”余稚龄不等陈皇回答,拱手退出,低垂着的眉眼,刚刚的逼迫似乎只是一种错觉。
四人抬的轿撵终于向宫外驶去,余稚龄懒懒地窝在其中,远远地便看见一人在必经的甬道上站着,暗红色的官袍随风扬起下摆。
“见到肴相,不知道要回避吗?”余稚龄素白的手指敲动着轿撵的扶手,眯起眼睛打量着郑铎。
郑铎笑起来,不顾怀里抱着的东西,给余稚龄行了一个标准的官礼,怪声怪气的说道:“是,臣见过肴相,请问肴相,这些干果茶点心可还和您的胃口?”
“你们这是让我连宫都不用出了?”余稚龄缓步都下轿撵,手指翻动着郑铎怀里的东西。
瓜果茶点心,被精细地分在不同的罐子里,都是自己喜欢的口味。
“都是洛寒酥给你收拾的,说是晚上做了酥鱼,到时候也差人送进宫里来。”郑铎眼见着周边没人,便什么都说了出来:“咱跟着幺姑这么些年,还不知道这宫里的东西,你是一件也看不上。”
他斜眼看着余稚龄,得意地努了努嘴。
余稚龄索性也不出宫了,和郑铎并肩往万星楼走。
水杏的眼眸,这会儿就如同笼罩在朦胧的水雾中一般,掩盖住了其中大半部分的情绪。
“你说的确实是,这宫里的东西,我是没一个能瞧得上的。”周遭精致典雅、庄严肃穆的宫殿,余稚龄是看也不愿去看。
郑铎走在她身边,左右瞧着没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值夜的事儿,皇上安排给陈良甫了。”
“果然。”余稚龄冷笑道:“突然有一个如此重要的差事落在头上,估计陈良甫这会儿还在心里头乐呢。”
陈皇的圣旨这会儿早已经送到了陈良甫的府邸,偌大的厅堂只摆放一张小几,宽阔的空间里映衬的陈卫两人,好是渺小。
“殿下真心觉得这是一个好差事?”劲瘦的青年站在窗口,风吹过来,向后拂动着他削薄的头发。
陈良甫眉眼错愕,稳了稳声线说道:“彻查正定门失火一事,咱们心里面虽知道凶手,却一直没有直接的证据。父皇对这件事嘴上不说,心中定然也是多有责怪,如今又肯安排任务给我,咱们好好干,就又是一个机会。”
他含情的桃花眼眯起来,不太明白卫揭的担忧。
“既然是如此好的差事,肴相为什么肯让给你?”卫揭双臂抱在胸前,一步步向陈良甫走近。
陈良甫避开了卫揭的眼眸:“肴相还有弥彰要管,况且父皇直接下令,她也总不好去拒绝……”
“殿下觉得可信吗?”卫揭坐在陈良甫对面,端起茶杯,冷冷地说道。
陈良甫并不在意卫揭下了他的面子,嬉笑一声道:“看来卫公子是有新的消息了?”
“消息是没有的,但启润能在京城放火,断然也就不会只闹出这一件事情来。”他顿了顿语气又说道:“不过殿下值夜,想必也能得到更直接的线索。”
陈良甫点了点头:“正定门放火一案没有证据,总归是因为咱们没接触的上祈安汕的人。”
皇城里的万星楼,算得上是余稚龄最乐意呆的一处地方。
明亮的二层小楼算不上宽敞却因为地理位置的优势足以俯瞰京城。
她要到这里来,总归是需要借助祈福的名义。名头虽好,陈皇却并不乐意常见。以至于余稚龄一年到头,也不能够来这里住上几回。
在这里伺候的小丫鬟并不会因为余稚龄不在而有丝毫懈怠,在淡黄色的窗帘绣上绽放的牡丹,用浅白色绣有玉兰花的床单铺好床铺,空余的瓜果茶点心匣子要放在坐在书案前一抬手就能够碰到的地方,她们忙碌着每一天,想着主子姑娘一住进来就有的欢心。
余稚龄抱着装有点心的油纸包走进来,郑铎又被她打发去取新鲜的梨子了,在万星楼的时候总是没有那么多的事情,她也想要弄些梨子香来玩玩,虽然她并不擅长制香。
“后山的梨子都按着你的要求分出去了,弥彰的兄弟们也有。”郑铎将梨子放在外堂的地上,掀起珠帘走进来说道。
余稚龄正缠绕着纱线,听到郑铎说话也只是点了点头。
“陈良甫应下了陈皇的差事。”郑铎若有所思的说道。
余稚龄手中仍卷着线团:“这不是很正常嘛,他想要破解正定门一案,接触祈安汕的人,是必不可少的关键。”
“你疑惑的点并不在这里。”余稚龄看了一眼迟迟没有说话的郑铎说道。
“你在想我为什么要任由这个差事到他陈良甫的手里,是不是?”余稚龄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线团放在一边说道。
“就算是启润真的要生事,皇上也不能够将我弥彰如何,幺姑何必要给陈良甫得意?”郑铎靠在椅子里,晃悠着一条手臂。
余稚龄站起身,从书案前绕过:“你瞧瞧你这幅懒散的样子,平日里的精灵头儿是一点都没了。若不让他走向高处,我如何能让他狠狠地摔下来?难不成你还想着要在陈皇百年之后,伺候这玲珑心肝儿的主子?”
郑铎慌忙摇头:“可算了吧,我看他那副慈悲心肠的样儿就受不了,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只怕真是要解衣南去了。”
郑铎在‘陈良甫’的阴影里慌里慌张地赶回弥彰办差。
傍晚的光透过窗棂,落在男子清冷的侧脸,他到底是出身贵族的公子,平日里虽爱玩笑,举手投足间也是进退有度的。
他将书案上的卷宗整理一番。
不过都是些家常琐事引起来的纷争,他慨叹于这些人的蜗角之争,心绪又一次回到和余稚龄的交谈上。
门扉忽然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
是宋颖川,她正忙着解下背后的双刀。
“你忙什么去了?”郑铎抓过身,愣怔的问道。
“调查钱美人。”宋颖川言简意赅。
“郑虞候怎么在这里?”宋颖川的话语一出口,郑铎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何时竟走到了北窗下,手中刚从铜盆里拎出来的毛巾,还在滴滴答答的落着水。
他也不慌,慢条斯理的将毛巾又放了回去。
走到了书案前,翻动了几下书页,他才问道:“颖川,你说咱们幺姑想让谁登基呢?”
“什么?老皇帝要不行了?”宋颖川惊讶道。
“不是。”郑铎赶忙否定:“我就是想一想,设想如果这种情况会出现的话。”
宋颖川的目光下,郑铎竟想要比划着手指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这人还没出现呢。”宋颖川想也没想的说道。
“什么?”郑铎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宋颖川终于找到了一块合适的干布,她坐在郑铎对面的椅子里,擦拭着锃亮的双刀。
“太子、四皇子、陈良甫。你觉得哪一个配得上肴相去称臣?”
郑铎思来想去,暂时还真没得到答案,宋颖川很显然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中去了,他愣了愣神,也只是说来一句:“好像还真没有--------”
不管是有没有了,入夜的钟声是不会来回答郑铎的,而此时的余稚龄正切了新鲜的梨子,排成分散的行列,准备明儿一早就晒出去。
“肴相,晋南王拜访。”守在门口的雪鸦进来报道。
“哦,是吗?他来做什么?”余稚龄不甚在意,起身推开窗,将铺好梨片的竹匾推出去。
远远地无灯无火,她看见那个人站在外面。
“晋南王说要见您。”雪鸦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响起。
余稚龄‘唔’了一声,感觉到徐斐就要觉察到自己,慌里慌张的关上了窗。
窗棂上震下来的灰,弄了余稚龄一手。
她交错拍打着双手,吩咐雪鸦道:“要见我呀……那就让他进来吧。”
她以为自己将窗户关的及时,殊不知隔着窗户纸,他早已经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中。
余稚龄想着他不喜欢浓浓的茶味,炉上还有新煮的雪梨汤,端起来一碰,温度竟是刚刚好的。
她拿出绘有白玉兰的小瓷杯,盛上了雪梨汤放在那里,素白的一小对儿,她越瞧越觉得欢喜。
然而那桌上的油灯还是太亮了,将小瓷杯的光泽都掩盖了去,余稚龄有些不满意,拿起剪刀来去了其中的灯芯,想了想,又走到窗前,将那里的两处蜡烛也灭掉了。
“幼幼在做什么?”徐斐的声音惊扰了余稚龄的思绪,她一晃神,手中的剪刀笔直的落了下去。
“哦——”
“哦?它没有掉下去,在这里呢。”徐斐摊开手,那把剪刀正躺在他的掌心。
余稚龄笑了笑,素白的手指伸出来,她想要拿起剪刀,便不经意的划过徐斐掌心的皮肤,那带有薄茧的肌理,触碰到她,也触碰到了她深藏在脑海的思绪。
“今天不是你值夜吗?怎么到我这里来?”余稚龄回过神,脸上挂着的依旧是疏离的笑意,只是那双杏核眼,竟好像藏住了几分柔情。
“也没什么事情,正好溜达到这里了。”徐斐应着,自然的端起小瓷杯,尝着里面的雪梨汤。
“还喝吗?炉上还热着呢。”余稚龄看着他,问道。
夜晚的时分,她瞧起来总有几分懒散,起身将炉上的茶壶拿过来,她看见徐斐苍白的手指间正转着那只小瓷杯。
“没点灯,有些瞧不见了。”她将徐斐手中的杯子拿下来,斟满了雪梨汤又放了回去。
徐斐转头看过来,他依旧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清傲,然而周身的森寒并没有带给余稚龄窒息的冰冷感,他的狂,他的冷,这会儿组成阻隔,挡住了外界的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