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甲板上站满了伪装成船夫的叶氏家丁,个个牛高马大,披坚执锐。
裴佑安的到来并不能提前预知,在这种情况下尚能保持装备完整,行为冷静,这群人显然平日里已然经过多次排演,对外敌的入侵早有准备。
“放箭!”
随着一声令下,无数箭矢往裴佑安的方向射去。叶氏家丁们到底见过世面,知道来人并不是省油的灯,于是一开始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丝毫没有掉以轻心。
可裴佑安又岂是浪得虚名?从宋栖梧的角度看过去,他甚至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只将手上的剑一抬一转,那些飞来的箭矢便都被劈作了两半,稀稀拉拉地往海里落去。
家丁们顿时骇然,又是一阵箭雨,却只换来完全一样的结果。
在光线的加持下,裴佑安强得恍若神明再临,看得宋栖梧啧啧称奇,双眼放光。
黎青山随手将旁边拥过来的人拂开,垂眸正对上那张洋溢着期待的脸,少女的脸上是最俗气的赞叹与崇拜,跟雪山之前一模一样。
还以为那日之后有所长进,没想到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差。
裴佑安身在空中,刀剑自是没有办法近身,这条水路叶家走了数十年,以叶家在滨海小城的地位,平日里几乎无人为难,偶尔碰上也最多是些半吊子的海贼,哪想过有天能碰上真正的修真人士?
眼下除了放箭,他们完全没有其它方法,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动作,希望能熬到对方力竭。
但裴佑安到底是裴佑安,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不仅丝毫没有感到疲惫,反而越来越得心应手,点点金光向着他未持剑的那只手凝聚。
“他在蓄力!”先前下令放箭的家丁目光一凝,再看一眼已经见底的箭囊,咬了咬牙,发出一声尖啸。
随着这声长啸,家丁们纷纷放下手中的箭,咬下藏在舌下的毒丸,这毒作效极快,裴佑安已全力阻止,却终究是晚了一步,待得他俯身到离得最近的家丁跟前时,对方已经完全没了呼吸。
裴佑安一生顺风顺水,捉妖也素来一击即中,很少处理到需要留活口的事情,面对眼下的局面,一时间又是自责又是茫然,有些不知所措。
但其他人哪里知道他此刻的内心活动,被困在这里足有半月的人们见一直无法抵抗的看管者一个个纸糊的一样倒下,当即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雀跃着相拥,似乎下一秒就能顺利脱困,回到久违的故乡。
无人注意的角落,黎青山勾起一抹冷笑,袖底的手轻轻一撩,一道白影悄悄从袖口爬出,泥鳅般在人群中穿行,寻找着最合适的目标。
“愣着干什么,再不跑就没机会了!”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高呼,接着又是几声附和:
“这帮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我们?”
“船上说不定有其它机关!”
“不想死就快跑!”
这帮人方才碍于甲板上的家丁才没有动作,如今家丁全部没了声息,当即作鸟兽散,船上乱作一团,人们拥挤着前行,生怕晚一步就会突生变故,再也没有生还的机会。
可那舱里本就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体,一个又一个的人被绊倒,被绊倒的身体又会再绊住下一个,上头的人不断增加,底下的人出不了气,还没出门就被活活压死。
这艘船专门用来装人,造得极大,又不止这一个暗舱。此时在众人眼里,若能走上甲板又何必继续在那连光都没有的地方?到后来,尽管甲板上已明显没了空处,但被困在舱里的人一时之间得不到这一信息,只机械地往外挤,死的人越多就越是恐慌,而越是想往外挤,死的人就越多,形成一种恶性循环。
随着踩踏人数的上升,原本还称得上无事发生的轮船一时间宛若人间炼狱。
别……别挤了。
宋栖梧被拥挤的人潮撞了个七荤八素,她已经在尽力抬高声音疏散人群,但个人的力量实在渺小,除了勉强拉住乔柔,使得她不至于与自己走散,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二人顺着人潮被挤到甲板的最外侧,被护栏嘞得呼吸困难。
旁边是一位带着孩子的妇人,她将女儿牢牢地抱在怀里,那小姑娘不过三四岁的模样,不哭不闹,分外乖巧,一张不过巴掌大的脸因为缺氧胀成了青紫色,似乎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宋栖梧往另一边挪了挪,努力让小姑娘站得舒服些,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黎公子呢?”乔柔费力地将手从狭小的空隙里抽出,将身体调整到尽量舒适的位置。
宋栖梧这才知道方才的不对劲从何而来,混乱之中,她竟只记得拉住乔柔,忘了角落里那个发着烧的少年。
他还在暗舱里吗?有没有和她一样被人群挤出来?如果被挤出来的话又会在哪?
想到这人前段时间还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宋栖梧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目光四下搜寻,没有找到黎青山,却意外瞥见一张熟悉的脸。
“师兄!快看这里!”宋栖梧发出一声惊叫,她被人群挤压着,完全无法动作,只能寄希望于空中的裴佑安能听到声音。
她的声音穿透力极强,裴佑安顺着声音看来,在见到她时明显愣了愣,但很快就回过神来,一道金线自袖中飞出,径直奔向宋栖梧手指的位置。
叶三公子原本潜藏在人群里,此时手臂猛然被金线缠上,他吓了一跳,拔剑便劈。可裴佑安发出的金线明显是一个上等法器,又怎会是一把剑就能劈断的?
叶三吃了亏,眼底划过一丝狠厉,运转轻功,一脚踏着旁边的人腾身而起,又一次运剑,目标不是手臂上的金线,也不是空中的裴佑安,而是害得他被发现的出声之人所在的位置。
那剑削铁如泥,像切豆腐一样将围栏劈开。
糟了。
宋栖梧在心里暗骂一声,甲板本就拥挤,全靠护栏围住才不至于将人挤到水里,眼下护栏一开,人流便会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冲到海里。
裴佑安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一白。
叶三此举,无疑是把问题抛给了在场唯一具有主动权的他:
金线只有一条,要么选择继续留住他,要么选择松开他,去救至少半船的人。
裴佑安只想抓个活口,却在一日之内被连将两军,向来古井无波的心也难免有了情绪波动,但不得不说叶三想的主意掐中了裴佑安的死穴。
作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伟光正男主,裴佑安绝不可能置哪怕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于不顾。
金线从叶三手臂上极速退去,再围住那一个被剑新劈出来的缺口,筑成一道人工护栏。
捆住一帮人和捆住一个人所耗费的灵力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若只需要捆住叶三一人,以裴佑安的修为可以说绰绰有余,但目标换成了一群人之后,后者已经有支撑不住的迹象,冷汗一滴滴顺着额角滑落。
叶三身上的金线一松,脸上顿时一阵得意,还不忘冲裴佑安做出一个挑衅的鬼脸,接着毫不犹豫跳下海。
他水性极好,不消片刻就没了踪影。
而本来就在最外围,快要落到水里的宋栖梧被金线堪堪拦住,正要长舒一口气,却听到旁边爆发一道嚎哭:“囡囡!”
是先前站在她边上的那个妇人。
裴佑安的金线不会出问题,坏就坏在他未曾料到最外围的人群里会有孩子,线缠得高,那不过三四岁的孩子没有拉住,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无依无靠地往外落去。
海上波涛汹涌,浪花飞溅,如同等待猎物的猛兽,若是这样一个孩子掉进去,不用想都会没命。
宋栖梧见此情况,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挣扎出一点空隙来,又借着这份空隙钻了出去,所有灵力倾注在脚底,用最快的速度赶在女孩落水前将她捞到怀里,又奋力往船上甩去,自己则因为反作用力直直地落向海面。
“栖梧!”
“姑娘!”
她看到船上的乔柔嘴巴一张一合,眼泪簌簌而落,另一边的妇人将受了惊的孩子拢在怀里,颤抖着拜谢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逞强了一回。
要死了吗?
一切仿佛按下了慢动作,耳边再也听不到其它声音,迟来的恐惧像无声的牢笼,一寸寸将她慢慢拢住。
生死之际,宋栖梧闭上眼,脑中走马灯般播放着她在这个世界短短的一生。
对她予舍予求极尽宠爱的长老们和父亲、明明是自己的攻略任务却来不及打什么交道的裴佑安、医术了得却因为心软惹祸上身的乔柔、身为炮灰却会在能够求得一线生机时义无反顾的沈卫、把自己当家人一样照顾得很好的小琴,还有本该没有什么交集却莫名其妙曾经生死与共的黎青山。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宋栖梧自诩快意恩仇,却也在此时有了几分不舍。
果然是乏善可陈的一生,这么点时间就过了一遍。
想她穿来时竟还有那么多的妄想,如今看来完全是不自量力。
宋栖梧自嘲地笑了笑,万念俱灰的一瞬间,却不是被预料中的汹涌海水淹没,而是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一个柔软、干净、可又异常温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