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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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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花园流水越来越响,渐渐混合了蛙鸣和蝉声——夏天已然到来。天阶殿上上下下也褪去了原本沉重的黑红色装饰,布帘、床品都换上清爽的白色、青色,远远望去整个宫殿都轻盈了起来。

南絮公主宣布册封云深为她第一个玩伴的时候,王后反而松了一口气。这种符合贵族传统、明摆出来的关系是安全的。毕竟国王已经将她和春荣伯爵的订婚仪式定在了明年年初,南絮想必终于想通了,也完全有需要在婚前经历经历了。

她握着女儿的手,“我就知道我们絮儿也是拎得清的。”甚至开始帮她计划起避暑出游的事了。“还记得你小时候每年都去的雨山岛吗?”

南絮还小的时候,每年夏天母后都带她去那里避暑,偶尔父王和兄长也一起待几天。他们在那有一座行宫,天蓝色的大门让人印象深刻。

后来回忆起和云深在雨山岛的日子,她经常会怀疑一切是真的发生过或者只是自己的臆想——所有记忆就像梦一般迷离,与此前此后的生活也缺少关联,仿佛是日子里生生多出来的一段。

那是一座狭长的小岛,安放在碧蓝的海水之间,拥有着漫长松软的细沙海岸,从船上远远望去一片洁白。一到岛上,就看到一直在替他们看守行宫的老管家,鞠躬迎接。她皮肤黝黑满脸皱纹,几乎有些驼背,但一双眼亮晶晶的,透出晴朗睿智。

夕阳下,两人结伴在沙滩上散步,海鸟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啼叫。

南絮:“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嘛?我们来玩逃跑游戏吧。”

云深:“逃跑游戏?”

南絮:“嗯,就是假装这次不是度假,而是真的从天阶殿逃跑了,看我能不能忍受这种生活。”

“提议不错,那我可要来好好设计一下。”云深想着正好让公主认清现实,或者内心也抱着一丝希望:他们真的可以就此逃离,一起过日子也说不定呢。无论如何,这种练习是预防后悔的好方法。

第二天,他早早地叫醒了公主,宣布了自己的“逃跑游戏计划”。

“从今天开始,为期半个月。首先从衣食住行四个方面,体验离开天阶殿之后的真实生活状态。然后是野外生存练习,和最后的岛内防追踪试验。”

“防追踪试验,是什么?”

“就是给公主半小时,在岛内躲起来,看能不能在躲过我的追踪,不被发现。”

“哈哈,有意思,马上就开始吗,第一项是什么?”

“今天是——食的练习。管家准备好的山珍海味都拿走,让他们准备岛民日常吃的东西,然后需要公主自己做。做不成的话,就没东西吃。”

老管家一知半解地被忽悠加入了他们的计划中,找来了平常佣人们吃的芋头和小米,以及一条海鱼。

云深一直在旁边看着。正在尝试生火的公主,抬起蹭的黑乎乎的脸问他,“云深难道都会吗?你也需要练习,过来帮我一起嘛。”

“这个我们可以一起,后面的就不行了。”嘴上这么说,身子倒是很快地蹲了下来,接过烧火棍。他朝灶里看了一眼,稍微拨弄拨弄,“这下差不多了。公主过来,轻轻吹一口气就行。”

南絮走过去吹了一口气,看没反应,又猛地吹了一大口,不曾想火势突然窜了出来,几乎都燎到了她的刘海。

“啊!”南絮惊吓得躲进云深怀里,一旁的老管家笑着转开了脸。云深拍拍她的背,说不用怕,做的很好。

接着淘米,下锅,保证火不熄灭,都很顺利。倒是面对那条鱼的时候,南絮犯了难。

“公主准备——怎么做?”

“难道不是就扔进锅里吗?但是好像还有汤汁,加点水、糖、醋什么的,就可以了吧。”当时她已经拎起鱼尾,差一点就进锅了。

云深啼笑皆非,“还有鱼鳞要刮,还有内脏呢。”这里他也不是很擅长,于是求助了老管家。

一顿忙活之后,终于做完了,两人都是满头大汗。摆上桌的,是再寒酸不过的蒸芋头、小米粥和一条烧焦的鱼。但两人却觉得美味无比,特别是公主,她边吃边看向云深,眼神里写满了“我就说,可以的吧”的自豪。

伙食继续保持着第一天的水准,之后的练习更加难熬了——仆役消失练习。

南絮回顾自己以往的生活,从早晨醒来的那一刻起,便需要源源不断的仆役提供服务:更衣梳头,端茶递水,抬轿跑腿等等。在那天都得统统忍住,离开天阶殿的话,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人的服务自然是享受不到的。

她自己一个人弄头上的发髻愣是一个小时都没完成,最终只挽了最简单的结。点香,关窗,衣物清洗,晾晒,扫地,浇花……细想下去,简单的一日里需要自己完成的事情就多得可怕。

跌跌撞撞来到练习的第三关,才是对南絮最致命的地方:粗布衣练习。这一关不需要做什么事,只是不能再穿戴属于公主的那些名贵衣料,所有饰品、香袋也不准用。一整天,南絮穿着借来的渔家女粗布衣裳,甚至感觉皮肤都割的疼。站在水塘边,看着那个一身短衣灰布的人,她几乎认不出来自己了。离开天阶殿,不再衣袂翩翩、环佩琳琅,就是这种感觉吗?

云深看见她手腕上被磨出的红痕,心疼得说,“公主,要不,算了吧。”

在开始之前,他有一定的预料,但一旦真落实到日常的细节中,连自己都感觉残忍。而这种练习,距离他曾经过的平民生活,甚至还完全没开始侵入肌骨。

南絮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设计这些就是想让我放弃。你从头到尾,根本就不相信我们可以一起逃出去,在外面生活。刚才的话,你早就准备好了,等着说出口,是吗?”

“我相信,只是认为不值得,从公主的角度。”

他抚摸着她雪白手腕上的那一段红痕,“我应该没在公主面前提过我母亲。她起初也是驽伊士,不过侥幸逃离了天阶殿。记忆里她不是在织布,就是在洗衣服、做饭,一张脸仍然美丽,但那手上长满了茧子,一到冬天甚至还会生冻疮。父亲从没说过,但他有时候默默望着母亲,我现在明白了他的眼神里透露着后悔。生活本身的残酷,可比我这两天的设计要强得多。”

南絮第一次听云深提起母亲,她上前抱住他,“好了好了。但是值不值得,就是要本人说了才算啊。确实很艰苦,不适应,不过我不会放弃的。”

这一刻之后,云深才开始真正的思考,天阶殿的那些财富,支撑公主优渥生活的一切,它们最终的来源是什么?为什么他的父母做不到呢,为什么他在故乡遇见的那些人都过着贫寒的日子呢?最终他得到的答案是:权力。发现这点之后,他对哥哥在外面的活动更加关心了。

那天之后,云深提出中断练习休息几天。

正好碰上了雨山岛上的夏中节,南絮公主来之前就开始期待了:傍晚热闹的游行队伍,入夜后海上升起的焰火以及点了灯仿佛一直往天上延伸的长长夜市。

夕阳在天边还未燃尽,夏中节的巡游队伍已热热闹闹走了起来。形似狮子的花车里,童男童女脸上涂满了油彩,一旁的人群跟着花车说说笑笑地沿着城中河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狂欢。南絮和云深,连同老管家还有两个侍女一起出来玩,隐没在队伍中。

等花车的队伍已看不见了,被无数街灯照亮的夜市便铺展在眼前了。

“哇!”最先吸引公主眼球的是捞金鱼的小摊,“我们来试试!”

想了想却把云深推了上去,“你先来!”她所期待的是什么场景呢?印象中做什么都很棒的云深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极其潇洒地把金鱼都捞上来,震惊整个摊位的观众。顺便,她会把获得的几条金鱼当做这人送给自己的礼物。

但现实并不如此。直到老板喊了三次“时间到”,云深也没捞上来一条鱼。

“你这金鱼是不是吃了什么,有问题呀,跑得那么快?”南絮忍不住向老板发出质疑。

玩到第三个游戏,用巨型筷子夹鹅卵石时,南絮也终于承认了云深的笨拙。她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自己来。果然,她轻轻松松就做到了,回头对苦笑的云深挑了个眉。

奖品是一把普通的折扇,递给云深时他一开始还嘴硬说不要,后来只顾着低头把玩,开心的像个孩子。望着那人的样子,南絮公主突然觉得即使是这么笨拙的云深,也没有半点让人讨厌。那个冲进火场救自己的人,那个在决斗台上站到最后的人,他居然捞不起金鱼、夹不住鹅卵石。想到这里,公主发出会心的笑容。

“其他人呢?”等到云深发出这个疑问时,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人群似乎比以往更拥挤了,不知不觉中南絮拽住了云深袖子的一角。“不想再跟你走散了。”

各式各样的花灯流光溢彩,叫卖和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他们走在去往海边的路上。

“公主今天终于开心了些。”云深回头望了望她,说这话时却又看向别处。

“啊?”

“你已经有两天没正经理过我了,不是吗?”

从这句话开始,南絮公主感到周围的喧嚣都褪去,其他人全变成了虚晃的影子。

“我没有不理你。”公主喃喃地说。只是在思考你说的话,比平常更用力地克制想要靠近你的心情而已。又在心里忍不住吐槽,才两天不理你就受不了,却还计划着各自分天涯呢。

如繁星一般细碎的灯光下,云深看见公主眼里泛起水花。他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位莽撞的路人经过,险些将公主撞了一个踉跄。幸好云深及时拉住了她。

南絮:“算了,我们继续走吧。”

云深出乎意料地牵起了南絮的手,嘴角带一抹微笑,并不回头,“这样更保险些,不会走散也不会摔倒了。”

不远处玩游戏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空气里的咸味越来越重,谁家屋檐上的风铃摇晃几声,自己的手被握在他的手里——来不及听见自己突然加强的心跳,便看见巨大的烟花啪——的一声在天空中绽开。在焰火的光芒下,公主再一次望向他的侧脸,终于发现“想要靠近他”的心情从萌芽到现在,已经走了很远很远。

等他们终于到达海边时,烟花已经燃尽,人群也不见踪影。只剩一轮圆月挂在海上。

“要是能早点到就好了,本来是想在海边看烟花的呀。”公主感叹道。

“刚才在首饰摊上我提醒过公主,那时候如果直接走应该还来得及。”

云深不是很懂,明明已经有了那么多华丽名贵的首饰,公主还是会被那些看上去相当粗糙的小物件吸引。

“我送了你一把折扇还有——之前的金钗,作为回报,云深也要送点什么给我——”想到公主说这话的表情和神态,云深不禁勾起了嘴角。他明白她的意思。但过去一直深埋在他心中“公主什么都有了,甚至连我的命都属于公主,又有什么可送”的想法,公主会明白吗?

云深不再说话,拿起手中那粗粝的木簪缓缓插进公主的发间。

南絮抬起头看他,月光下那支木簪居然也和她美丽的脸搭出了质朴的美感。心跳推着她不断向云深靠近,又回来了——在天阶殿上看烟花时那悸动的心情。只此一天,或者至少这一刻,云深把所有的顾虑和包袱都放下了。

他们交换了一个长长的吻。

门窗紧闭,唯有几丛修竹的影子映在西窗,夜宁静得像一面湖。在彼此的目光里他们确认了即将发生的事。

南絮听见衣裙褪下的窸窣声,像去年青松阁窗外的落雪。把云深的发丝缠绕在指尖,听见他的呼吸在耳边回荡如同海上的波浪。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最恐惧的吗,还是她最渴望的?

然后在压抑的、情难自禁的焦灼中,云深的吻细细落下,像雨丝滴落在公主象牙白的手臂、脸颊以及肩膀上。

怀抱着南絮,像抱着瓷器、丝绸和珍珠的混合体,而云深不得不承认,他在梦里见过不少次这样的场景了。即使是在他拒绝相信的时候,甚至是在他逃开天阶的时候,梦里这样的渴望从未断绝。

或许早在繁城,他为她撑伞的那一刻起便扎根了,或者更早,在公主堕马的迷雾森林,或者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也说不定。他远不如怀里的人诚实,仿佛总是身背着沉重的枷锁,在命运的僵局里绕来绕去。但最终,他还是走到了这里。松开公主的发髻时,他又看见了那只素朴得完全配不上她的木簪。于是他明白,他注定会走到这一步。

“你是属于我的”。

是公主的声音吗,还是自己的心在说话?他已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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