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和书店
“什么是微信?”
“啊?”我被这问题难住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不知道微信?
“我没有微信。”鹿槐一脸真诚的看着我,“我的手机是诺基亚,只能打电话。”
“所以你扣扣也没有?”
“没有。”
“哦……那我估计发不了给你看了。”
鹿槐无所谓的说:“没事,我每天都可以看现成的。”
我们肩并肩走了一路,“你平时和朋友怎么联系?”
鹿槐淡淡说:“我也没有朋友。”
“以前的,也没有?”比如小学,初中,漫长的十几年,怎么会没有呢?
鹿槐瞥了一眼我,“没有就是没有,我还能骗你不成?”
“好吧。”我只能说。
前面就是公交站台。
忽然,鹿槐停下脚步,冒出一句:“你想和我联系吗?”
我一愣。
“我可以把号码给你,你想联系我,可以给我发信息。”
我偏头,鹿槐一身校服,干干净净的,她的身后是渐渐亮起的稀疏灯火,淡淡蓝色笼罩住她。
她站在我身后,像一团重重迷雾,神秘,孤高,如隐雾般不可靠近,然而这一刻都在我眼前缓缓消淡了。
…
第二天早早来到学校,我把厚厚一叠洗出来的照片放到鹿槐桌面。
那些都是我熬夜整理出来的蓝调景色,虽然有很多已经失遗。有好几个暑假,我随父母到布鲁克林和格林威治居住过,每逢傍晚,我常坐在湖边,树上,或者屋顶,静静的等待夏日暮色的降临。
我想,鹿槐也会喜欢的。
鹿槐没想到我会这么做,顿时颇感意外,诧异问我:“送给我的?”
我点点头。
她随意往下翻了几张看,五指白皙好看,瞧见一张有趣的,便单独拽出来,指着照片中的人,眼神亮晶晶的:“这是你吗?”
我心一紧,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果不其然,那竟然混着一张自己的照片,配合着搞怪的表情和肢体动作,看起来非常……惨不忍睹,我顿时羞愧难当,有种被看清了我的真面目的感觉。
黑历史摆在眼前,我仿佛一片等待被肢解的叶子,在鹿槐面前光溜溜的。
我赶紧说:“我不小心洗出来的,你给我吧。”
鹿槐不仅不给我,还定睛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下,“你照相还喜欢做鬼脸啊,你看,笑得多甜,挺可爱的。”
我努力保持着淡定,至少让现在的自己看起来并不那么可爱:“不要用可爱形容男生,一点都不准确,你别看了……把照片给我。”
鹿槐仿佛没听见我说了什么似的:“要不我以后叫你陈甜甜吧?”
“……”
她继续道:“陈甜甜,能不能做个鬼脸?”
我嫌弃道:“我一个直男才不做那些可爱的表情。”
下一秒,我把脸埋进手里,然后又把手从脸上拉下来,手指划过了眼睑作出一个滑稽的表情。
鹿槐愣了愣,紧接着笑岔气,倒在桌上指着我:“哈哈哈。”
我仰起头,也跟着她笑,笑得见牙不见眼。
周烁就坐在我们身后,忍不住朝我投来羡慕的目光,他跟打探情报似的悄咪咪问我:“你什么时候和同桌这么熟了?”
我:“刚刚。”
他:“靠,我坐她后面快两个月了,她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过,你厉害,才几天就和人家如胶似漆了。”
我就差上手捂住他嘴巴:“拜托,学好语文再说话?”
周烁这小子还在阴阳怪气的大声说道:“我可没说错,你不知道,刚才你们打打闹闹那一幕,特别像什么来着,嗯,打情骂俏。”
“你他妈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连缝死他嘴的心都有了,结果一转头,就看到鹿槐早已注意到我们,朝我们这边看来。
我心跳得厉害,她似乎看的是我,又似乎是周烁,更或者说她谁也没看,只是凝视着我和他之间的那段空气,我始终忘不了当时她的眼神,藏着某种强烈的厌恶,像一面毫无波澜的湖,一下一下的结成了冰块。
…
晚上,夜阑时分,放学铃声后,我故意慢慢吞吞的收拾书包,等等鹿槐。
等她准备走人时,我立马站起身,用友好的口吻发出邀请:“我们一起走吧?”
鹿槐顿了顿,抬眼不容置喙的拒绝我:“不了,各走各的吧。”
“为什么……不能一起走?”
鹿槐面无表情的撂下一句:“我不想被人指指戳戳和议论纷纷,尤其是和男生。”
我蓦地愣住了。
脑海里下意识闪过周烁和我的谈话,以及鹿槐那道讨厌极了的眼神。
直到鹿槐离开很久很久,我才丢了魂似的走出教室。
*
接下来好几天,我和鹿槐话没说过一句,心照不宣的避开对方。
我想不通为何她会如此在意别人的眼光,以她的性格,她才不会把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席嫣就说过她坏话,有时候当着她的面和那群女生说,有时候背着她偷偷地说,尽是诋毁她的言语,鹿槐听见了,也不表态,不发火,不报复,而是事不关己的抽出一本书随意翻看,翻到哪页读哪页,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骂来劲了,鹿槐也忍不住去瞅她,以一种慈母看痴女的眼神去怜悯她,似乎在询问她:“你脑子没事吧?”然后继续欣赏她五彩纷呈的表情。
当时周围很多同学都非常佩服她,席嫣的傲娇大小姐脾气没几个人受得了,而鹿槐是唯一一个什么都不干就能把她气个半死的人。
专治各种不服。
因这对比,我发现鹿槐身上披着的那层迷雾又深深笼罩住了她,或者说,那雾从未消散过。
…
秋意渐起,风染黄了城市里的山毛榉和橡树林,凉风一吹,簌簌抖落一片片垂暮的树叶,漫天珠黄。
大家都换上外套长衫,就连步履都变得匆匆,似乎是在刻意躲避着什么。
周末,阴风阵阵的一天。
我和时染序在网吧窝了一整天,游戏打到手软。
我餍心食足,在返家的路上却看到了鹿槐。
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那个场面,怎么形容……她正和一个体格高大的男人面对面对峙着。
我确定没看错,那就是鹿槐。
卷闸门被拉到半空中,地上一片狼藉,家当被丢得东一个本西一个的,像屋里被洗劫了一样,很难想象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昏黄的光线从屋子里头渗出来,照亮了牌匾上“尼和书店”四个大字。
我站在马路的十里之外,往那边张望。鹿槐个子不高,占了下风,但气场十足,她倔强的抬起脸来,直直地瞪着他:“我再说一遍,书店我们不会转让,更不会典押,你要是闲得慌就该去找丁伟要钱,他欠的钱,他得自己还,没钱的话,你就估量着他命值几个钱,能抵多少,反正别想打书店的主意。”
男人朝她吼道:“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个屁,滚一边去少掺和!”说着便动手去抬卷闸门,一旁白发苍苍的老大爷被这动静吓得不轻,忙上前阻止:“造孽啊。我这把老骨头给你跪下了,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家店子吧,我一定想办法把钱还给你……”
见老大爷膝盖快着地,鹿槐倏地怒了,不知从哪儿抄出一条扫帚棍,站在卷闸门前,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你敢动丁爷爷的店子,我就把你脑花打烂。”
男人似乎被逗笑了,跟听了国际大笑话:“就凭你一丫头,你还是回去多吃几年大米饭吧!给劳资滚一边去!”
灯火半昧,我似乎看见鹿嘴角上弯了一下,紧接着就举起木棍往那男人的肩膀杀伐果断的一棒子敲下去!
又快又准又狠!
我呼吸都停止了。
男人完全没料到这黄毛丫头居然来真的,他彻底愣在原地,顿时捂住了肩膀。“你丫的!你居然敢打我!你看我不弄死你个臭丫片子!”男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鹿槐紧紧抓稳了木棍子做出一个看似防卫又像攻击的姿势,护在老大爷前头,她的眼睛很红,眼神带着杀气,冷眼怒视着他们。
和那个坐在教室里考年级前三的十六七岁的少女判若两人!
我立马飞奔上去,朝他大喊:“喂!民警就在那边,再动手我就喊人了啊!”
男人被按下暂停键般停下了动作。
“你给我等着,等着我给你收尸!”男的说。
“你没这个本事。”鹿槐说。
男人骂骂咧咧的走远了,还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对上他的眼神,丝毫不畏惧。
夜晚终于恢复平静。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鹿槐。鹿槐垂眸,看了眼手里的武器,然后充满感激的扔掉了一边,她回过头,冲老大爷直直一笑:“丁爷爷,没事啦。”
老大爷眼含热泪,形如枯皮的嘴巴子不知道无与伦比的咕哝着什么语言。
夜色浓重,街巷安静无人,唯有廊檐上那盏破灯在风中散发着清冷的光,我的眼睛一直跟随她,看她殷勤地帮老大爷把地上值钱的东西一个一个捡拾起来,放好,才终于看向我,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陈浥,你怎么在这?”
“我出来跑步,路过。”
鹿槐上下打量了一眼,“跑步需要打扮这么齐整吗?”
“……”我搔一搔头,瞒不下去了,“好吧,我刚从网吧出来。”
鹿槐笑了笑:“所以你骗我有什么意义。”
她不等我回答,或许对我的答案不甚在意,转身进了屋里,还用一种你爱进来进来不进来那我不招待你了的口吻说:“屋里暖和,你要不进来坐会儿。”
卷闸门拉上又关起,把寒气隔绝。
我环顾四周,书店很小,看着狭窄,墙上挂了好几幅钟馗画谱,有饮酒、醉眠,仗剑、叱鬼……我不禁后脊背发凉,忙撇开视线,柜台也没有粘贴充满现代化的二维码,连记账都是本子的,南海观音摆件就放在招财的地方。架子是木做的,涂了层褐色的油漆,剥落了不少,泛黄老旧的古书见缝插针似的层层堆满了,在幽黄的光线下颇有复古破败的味道。
鹿槐从里屋出来,端着一套陈旧的茶具,一个白瓷茶盘,一把茶壶,两个茶杯,茶壶是荸荠形的扁圆的,壶嘴冒着热气,“刚才的事情,谢谢你,不过就算你没有帮忙,我自己也能对付他。”鹿槐笑了笑,在我身边的小木凳坐下,沏起茶来。
我直盯着她的眼睛:“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要找你麻烦?”
“不是找我麻烦,”鹿槐漫不经心的把茶水倒去杯里,一杯搁在我面前,“算是找我吧,丁爷爷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能不管。”
我有些急切:“说清楚点。”
鹿槐看了我一眼,气定神闲的抿了口茶,说:“你紧张什么,又和你无关。”
“和我有关,你是我同桌,我们要互相关爱。”
闻言,鹿槐差点一口茶水喷口而出,“陈浥,你怎么傻傻的,有人说过你很傻吗?”
她在转移话题。我的心里冒火,就像一根火柴点燃了这座平安无事的书店,熊熊火焰吞没了我们。
“鹿槐。”我叫她。
静默了一会儿。
她正经下来,垂眸:“刚刚那个人,是来追债的。”
我静静的听她说。
“书店是爷爷的,但他有个没用的儿子,前段时间去赌钱,全输光了,就打起书店的主意,在爷爷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和债主立了字据,把书店抵押了。”
“可以走法律程序,对付这种人,拳头解决不了问题。”我说。
鹿槐一脸鄙夷地看着我,似乎在看一个不谙世事屁都不懂的小孩:“你和他们讲什么法律王法,在他们眼里,他们自己就是王法。”
我神情暗淡:“可你刚才,很危险。”
鹿槐嘲讽道:“我又不柔弱,我六岁就能一拳打倒三个成年男人了。”
我顿时信了:“真的假的?”
鹿槐挥舞拳头:“当然,我农村长大的,经常拿同龄男孩练武。”
我忽然笑了:“那也危险,万一人家比你厉害咋办。”
鹿槐老神在在地反嘴道:“我有腿,我会跑。”
我反问道:“他们腿比你长呢?”
鹿槐瞪了我一眼:“那就阿弥陀佛了呗。”
我几乎脱口而出:“鹿槐,以后我送你回家吧?我怕他找你麻烦。”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俩都没再说话,不约而同的沉默下去,滞顿的瞬间,在昏暗的光线里静静地注视着彼此,好像有什么在悄然变化,陶瓷杯里的茶叶缓缓散开了,卷闸门外呼啸而过的风停了。
“你什么时候回去?”鹿槐自然而然跳过我的问题,我知道她在委婉地赶我走了,正要开口,她忽然说:“如果你不着急回去的话,我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