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花门前(一)
“姑娘,我们明日再来吧!”
闻言,崔筠微微摇头,站立着一动也不动,只道:“再等。”
若今日不能成,何必寄希望于明日。
崔筠与婢女阿照站在登闻鼓院巨大的官槐之下,白色的小花如云雾般盛开,正是五月好天气,莺啼燕落,柳绿桃红,她二人无心欣赏,在鼓院门口一站就是一天。
崔筠在等一人——宰相秦京,崔筠等他,看中的是他的权势。秦京,曾在旧都城破之时被掳,又在新朝初建之后高升,最得皇帝亲近,若能见了他,所求诸事不难。
见他一面却是不易,好在崔筠打听过他今日前来巡查,既然说要来,无论如何,是会来的。
正思忖间。忽听到街头一阵喧闹之声。崔筠让阿照去查看是否秦相前来,自己仍站在树下等候,一炷香的功夫,阿照回来禀报说:“有人偷了东西,被打了个半死...”
阿照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看到那个少年被打得奄奄一息,着实可怜,可是她看崔筠没有反应,知她一心等着秦相,其余外事也没有必要说下去了,因此住了口,默默站到崔筠身后。
只是那支队伍还是距她们越来越近了,准确的说,是距鼓院门口越来越近了,阿照口中那被打少年拼着一口力气往前爬。他身旁有一人,矮胖短身,胡须茂密,最鲜明的是他的酒槽鼻子,红通通、鼓蓬蓬的,此时正大笑着一脚踩在少年的背上:“哈哈哈,难不成小崽子还想告我,我倒要看看,你偷了我的东西,还能到哪里说理去?”
“我没偷!”少年声音嘶哑,此时还在倔强反驳。
那酒糟鼻将脚从他背上拿开,从腰上解下一捆绳子,三两下将他捆束起来,他一手牵着绳子,快跑几步,那少年如一块破布般被他拖行,早没了挣扎的力气。
酒糟鼻一把抓住少年后颈,见他整个脸血污黑灰一片,早看不出本来面目,逼问道:“小贼,你还不承认是你偷的吗?”
那少年早已听不见他说了什么,迷糊中重复着:“我没偷。”酒糟鼻将他重重的摔下去。
此时周边围了数人观看,但见酒糟鼻凶煞,只敢窃窃私语,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拦。那酒糟鼻却来了劲,剥下他身上绳子,高声道:“我说你偷了就是偷了,你给我磕三个响头,再承认你错了,我就饶了你。”
少年此时清醒了些,听他这样说,强撑着抬起头,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酒糟鼻气急,两手捧着他的头,强行往下压,道:“你不磕,我就按着你磕,你不叫两声爷爷,我拔掉你的舌头。”
“住手!”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
“你打他,却不可辱他。”正是崔筠,她听到此,早已经忍无可忍。
“士可杀不可辱,你有本事就杀了他,不必当众折辱他。你今天如此辱他,就不怕他以后报复你?”
酒糟鼻一转头,见说话的只是一个小女孩,带着纱帽,看不清脸,自然不放在心上,也不恼怒,呵呵笑道:“就凭他?也能报复我?”
崔筠看也不看他,冷冷道:“莫欺少年穷。”
踢踢踏踏,崔筠遥遥听见“哒哒哒”的马蹄声,心里一喜,那酒糟鼻显然也听到了,他转头看鼓院门口,阙门高耸,庄严林立,不知怎么心里一寒,在那马蹄声到来之前,留下一句:“本大爷不跟个小孩一般见识!”骂骂咧咧的走了,只剩下那少年被困缚着倒在地上。
阿照走到崔筠身侧,耳语道:“姑娘,驾车的是秦相义子薛放。”
崔筠点点头,她猜到了,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估摸着那辆马车要靠近鼓院门口了,崔筠从容摘下头上帏帽,露出白净清瘦的一张脸,只是看不到眼睛,因她眼睛上缠了厚厚一层白纱。她缓走几步,青衣拂动,停在鼓院门口,恰好迎着马车的方向。
马车被她逼停,早已有侍从前来驱赶,崔筠高声道:“陛下于阙门悬登闻鼓,许人鸣冤,如今驱赶民女,可是要抗旨?”
驾车的薛放紧了紧马缰,冷哼一声,正想斥责她离开,忽然听到一声:“阿放。”薛放面色立刻缓和下来,回头看去。
说话之人正是宰相秦京。他着紫袍黑冕,本该威严万分,对薛放说话却甚是柔和,秦京已经看到崔筠了。
崔筠对着马车,恭敬跪下,自报家门道:“民女崔筠,跪拜秦相。”
秦京想了片刻,和声对崔筠道:“你可是松陵兄之女?”
崔筠回是,她父亲正是本朝礼部侍郎崔松陵。
秦京见她面戴眼纱,疑惑道:“你的眼睛?”
崔筠不卑不亢,恭敬答道:“民女有眼疾,看不见的。”
秦京脸上显出些许惋惜之色,叹了一口气道:“既如此,你也可叫我一声伯父。快起来吧!”他一个眼神,薛放当即跳下马车,要去扶起崔筠。
“我跟你父亲相识一场,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生生止住话头,才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崔筠方才不让薛放扶她,自己站了起来,听到秦京此言,又要跪下,薛放本想去扶,一只胳膊伸在半空,她早就跪了下去,他觉得些许尴尬,冷哼一声,靠到马车上去,再不理她了。
崔筠郑重道:“我师傅张小五以巫蛊之罪身死,民女要为她伸冤。”
新京有琴曲名手张小五,三年前开了一家名为“歌尽桃花”的琴馆,她自开馆教学,便以严苛出名,近日因害死馆中一名学生被抓入狱,在狱中亲口承认以巫蛊之术害人致死,五日后于狱内自戕。
秦京一愣,没想到她竟是为了这事儿,但他显然不想提及,叹了一声,道:“你年纪还小,不知道此事轻重,快回家去,好好等你父亲回来。”
崔筠摇头道:“我爹爹出使夏国满一年,只怕归期未定,他素来敬重我师傅,知道我来为她伸冤,想必也会欣慰。”
秦京见劝说不动,知她如其父固执,佯装认真问道:“你要为你师傅伸冤,那你说说她有何冤屈。”
崔筠虽看不见,此时却仰起头,对着秦京道:“我师傅眼盲,写不了字作不了画,何来巫蛊害人之说,当今陛下的头痛之症,与我师傅又有什么相干,何至于因为道听途说,将她割鼻刺身,悬于城门之上,这不合理!”
秦京听她说到巫蛊二字,一个手势,急令薛放遣散左右,因此崔筠后面的话,只有秦京听到了。他示意崔筠噤声,厉声道:“当晚排查了宫中数人,后宫干干净净,邪祟就在你师傅身上,这是定论。陛下亲自发的话,这事你管不了,也没人会管。这些话你说都不该说!”
崔筠听他如此说,知他不会轻易插手,似是下了决心,问道:“民女想请问伯父,若我在这里击鼓,能否亲见陛下一面?”
秦京问道:“你要见陛下做什么?”
崔筠答:“当面申诉,为我师傅洗脱罪名!我要告诉陛下我师傅看不见,我要还我师傅一个清白。 ”
秦京竟叹了一声,轻笑出声道:“你当真是大胆啊!”
崔筠也笑了,她唇角微微弯起,道:“民女一点都不大胆,也不敢轻易敲响那面鼓,因此才在这里等着伯父,救我。”
秦京像是想起了什么,问了一个不相干的话题:“你今年几岁了?”
“民女今年十二岁。”崔筠答道。
秦京脑海中一闪而过,想起一个十一岁的男孩的脸,也是这般任性,鬼使神差的,他道:“好吧,你等我三日,我给你一个答复,但记得,不能敲响这面登闻鼓,你承受不住这结果。”
崔筠略微思忖便点了头,施礼拜谢,转身离开。
崔筠将这三日安排的很妥当。
第一日,她带了仆从侍女,将师傅的琴馆收拾的干干净净,连花草都使人检修了一番,带着侍从琴台的骨灰回了家。
第二日,她给哥哥崔渺寄信,吃了叔母王夫人亲手做的糕饼,又让阿照去打听她父亲的消息,又将父亲所置之物亲手收拾了,直到晚间,累的狠了,才缓缓睡去。
第三日,她一反常态着了一身绯红色衫裙,叔母王夫人见了,心里也高兴,夸赞道:\"女孩儿家就应该这样,每天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男人的事让男人们去管。\"
此时崔府内只余她与王夫人二人,当年故国城破,崔筠年迈的祖父母不肯南逃,以身殉国,叔父一家在南渡之时走失,直到三年前叔母王夫人才带着哥哥崔渺投奔。
崔筠微微一笑,哄着叔母再为她做糕饼吃,自己却坐在窗下,亲自擦拭起一张古琴,这张琴名“无碍”,是张小五身死那晚,她的侍从琴台送来的。
“师傅爱琴如命,为何要送我?”她当时问道,那时她还不知道师傅被抓入狱。崔筠单单强调“我”,是因她知道师傅与琴台名为主仆,实为知己,师傅要赠琴,也该是琴台,不应该是她。
琴台缓缓一笑,道:“师傅说你是有缘人,这琴予你,才不算所托非人。”
她至今还记得琴台走时的最后一句话,他说:“筠姑娘,若是有机会,把我们带回旧都去吧!”
她反复想着这句话,猛然听到外面下起了雨。
崔筠微微推开窗,听着外面雨滴“唰唰唰”的打着窗扉,风吹的院子里几杆竹子扑棱扑棱的响,几滴雨扫到她脸上,崔筠忽觉得自己此时平静而强大,回头唤阿照道:“我们出门去!”
“现在吗,这会雨正大呢,天色还早,姑娘您不如先歇歇。”阿照惊叫了一声,试图阻止崔筠。
崔筠却道:“不等了,就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