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人苦(一)
崔筠一沉到湖里便知有人恶意整她,好在她会凫水,憋着一股气往无人处游去。很少有人知道她出生在福建海边,那时崔松陵被贬到泉州做地方官,崔筠自懂事起整日跟海民的小孩厮混,习得一身好水性。
因此浮光下来寻时她早就游的远了,浮光找不见人,心里惊怒,确定她已不在水里了,才到岸上去寻。
谁知还是无所获,他一身湿衣被风干,正无处去,迎面见秦京带着几个随从走来,他低头行过礼,转身欲走,秦京忽然叫住他问是何人?
浮光面上无表情,低头沉声道:“小人是崔尚书府的侍从。”
秦京微微皱眉,看他面熟,沉思一刻让他跟上。
浮光稳稳站住,回礼道:“请恕小人不能从,我家姑娘不见踪影,我要去找她。”
秦京身边的管家正要上前呵斥,小小奴仆,竟敢拒绝宰相的命令,却听秦京问道:“你家姑娘?崔筠吗?她怎么了?”
“秦姑娘应该比较清楚。”
秦京一皱眉,叫身边管家去找秦姝,浮光这才脱了身。
秦姝听了她父亲的召唤,才换好衣服就匆忙往外头赶,秦京在正厅“正心堂”等她,连着两位夫人也在。
秦京现有一妻三妾。秦姝乃正妻徐氏所出,她是嫡女,最得秦京喜爱,自小被惯的颇为骄纵,秦薇却是妾室黄氏所出,另有吴氏、刘氏两妾,因不用见客,都在堂上坐着。
秦姝一见这架势,除了自己母亲都在,暗暗叫苦,
又见父亲发了怒,尚不知何事,连忙跪下。
秦京道:“今日宴客,崔家姑娘是怎么回事?”
秦姝也不知道她父亲怎么就知道这事了,胡乱解释了一通,秦京却不信,怒道:“今日府中若出了事,你以为丢的是谁的脸面!我不管那么多,你快去寻,若是不见人,过了今日的宴,明日你就不要出门了!”
秦姝连连叩头,吴、刘二妾见状,心中得意,却都劝慰秦京:“老爷别生气,大姑娘不懂事,派人去找就是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秦姝听了心中生恨,又不敢发作,忙打发人阖府上下去寻,又打听她父亲方才见了何人,有个婆子献殷勤道:“奴婢远远看见相爷跟个小厮说话。”
秦姝更加不解,什么人能引得她父亲如此发怒?崔筠那个瞎子,自己不见了,还撺掇下人告状,下次再见,她还是饶不了她,她恨恨的想着。
但此刻顾不得这些,她还是得先把崔筠找回来。一时间,秦姝既要顾着迎接宾客,又要去寻崔筠的消息,狼狈不堪。
待秦姝走后,秦京独留下吴氏,问她道:“你跟着我几年了?”吴氏听他忽然这样问,不知何意,却也认真想了一刻,道:“有五年了。”
秦京忽然沉默起来,又问:“你觉得我这几个义子如何?”
吴氏一怔,万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问题,想了一下道:“自然都是好的,不过老爷春秋正盛,也不愁没有自己的儿子!”
秦京转身从多宝阁上取出一只匣子,里面有一只玉钺,他抚着那只玉钺沉思,吩咐管事道:“还去寻那人,我有话问他。”
管家闻声去了。秦京让吴氏下去。半柱香的功夫,管家就带浮光上门来。
原来浮光一直在寻崔筠,奈何今日宴客,女眷众多之处,他实在不便入内,就这样寻寻觅觅,还是不见人。这时他正在崔筠落水的湖边寻觅,忽见管家来请,他也不行礼也不回话,那管家平日在府里嚣张惯了,哪里容得他这样,招呼了几个小厮,将人绑的严严实实的,送到秦京那里去了。
秦京见浮光被绑着来,怒道:“我说请你是听不懂吗,谁让你绑他的?”
那管家见秦京动怒,连忙跪下磕头,秦京一脚踢过去,他也不敢躲,一脚下去口鼻出血,十分狼狈,秦京懒得跟他理论,命他先下去,一会再罚他。
那管事跪退到门口不敢动,就这样浑身带血的被府内丫鬟小厮们观瞻。
秦京亲自给浮光松了绑,又命他坐下,沉默半晌才说道:“老夫年轻时做错了事,现在有心弥补,你说还来不来得及?”
浮光并无表情,回道:“人命关天,若我们姑娘出了什么意外,什么都来不及了!”
秦京点头道:“筠姑娘的事你放心,她既然在这府里,我就是上天入地都把她找到还你。”
浮光点头。
秦京又问:“你母亲还在吗?”
浮光冷笑一声,道:“早就不在了。”
秦京问:“她怎么?”
浮光道:“我们孤儿寡母的,想活下来,哪有那么容易,母亲护着我,时时被人欺负,最后病的厉害...”
秦京似乎想起什么,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浮光继续道:“别说我母亲,就连我,要不是我们姑娘搭救,我也活不到今天。”
秦京已是双目含泪,惊问道:“你怎么,你怎么了?有谁敢害你!”
浮光道:“有谁?”他笑了一声,“谁不敢呢,我母亲死后,我随着人南下,受尽欺辱,我做了三年乞丐,最后那一回,差点被人打死。”
他说的很平静,秦京却不受控制一般,整个人都发起抖。
浮光继续道:“那时候我终于打听到我父亲的下落,可是他妻妾成群,义子满天下,我趴在泥地里,他都没有看我一眼。”
浮光转过头,对着秦京道:“那时候,我就没有父亲了!”
秦京浑身一颤,呆坐在椅子上。
不错,谢浮光就是他的儿子。
两年前,浮光尚年幼,他在瓢泉山庄相见时觉得面熟,却意外得了他随身所带的玉钺,那时他就确定了五六分。今日相见,只觉得浮光与他有五分相像,他几乎一下子就确定这是他的儿子。他又惊又喜又怕,终于找了他来,可是浮光不认他,浮光每一句话,他都无言以对,是他的错。
他忽然上前拉住浮光的手,跪地哀求道:“是我的错,我没有及时找到你!”
浮光甩开他的手就要走,秦京拉住他的衣摆,浮光回头道:“你没有错,我知道当时你是不得已,但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习惯了。”
他推门即走,只留秦京一人,颓然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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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崔筠也不知漂到哪里,等她确定到了僻静处,才慢慢从水上浮出来。只是此时浑身湿透,她不敢随意乱走,只能缩在花荫下等衣服风干。
她又冷又累等了半晌,衣服头发还只是半干,这样出去实在狼狈,她心里盼着浮光尽快找到她,又怕被旁人发现,蹲的实在不耐烦了,踌躇着往园内走,忽听一声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崔筠一转身,那人又惊呼了一声:“是你!”她旁侧玩耍的姐妹们都围了上来。
这不是旁人,也算是旧相识了,正是李鸢。她趁着未开席,与几个姐妹在这里荡秋千,方才正要去扑花丛上的蝴蝶,不想碰上了崔筠,还是如此狼狈的崔筠。
李鸢不知发生何事,怕崔筠被风吹到,将身上披风解下为她围上,又拉她去客室整理衣饰,崔筠再三谢了。
待换完衣饰,李鸢才知发生什么事,此时她早听说秦姝急着寻人,想到李鸢方才的狼狈模样,便知崔筠所说为真,众人都愤恨秦姝恶意,觉得必得给她个教训,笑道:“我们也不声张,也不出席,就让她急一急,到时吓一吓她才好!”
秦姝此时早乱了分寸,到了开宴的时间,未找到崔筠不说,一半的女客也不来,她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先请众宾赏花喝茶。
好在今日来客多,冲着她父亲的权势,整个新京的青年男女齐聚于此,她为此准备了许久,本想在此宴一鸣惊人,不想因一个小小的玩笑反引得父亲生气。
正焦躁间,秦姝嘱咐秦薇待客,自己想再去问问崔筠下落。忽然,秦姝远远看到一人,眼缠白纱,一身粉衫,在一群人中特别突出,不是崔筠是谁,她紧绷多时的神情终于松弛下来,拍掌喜道:“崔筠!”
其他人不知何故,顺着她目光看去,果然有几个女子走来,众人这才发觉宴上人不齐,那过来的女子之中不是李家姑娘,崔家、杨家姑娘...么?
众女看着秦姝都笑,她这个宴会主人,也太大意了,人不齐都不知道,这下好了,看她怎么赔礼道歉!
秦姝这才反应过来,走上前挽住崔筠的手臂,打量她道:“我就说你没事吧!”
她此时的喜悦之情不是假装,见有人看她们,又解释道:“崔姐姐来晚了倒不怕,才开席没多久呢!”
她笑吟吟要拉着众女入内,崔筠却不领情,冷冷道:“我是怎么来晚的你心里不知道吗?”
秦姝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拉着她们找了位置坐下,解释道:“以前的事,是妹妹的不对,这里向姐姐赔礼道歉,再不会了!”
李鸢与其他人面面相觑,她们再没见过秦姝如此恭谦模样,一时也忘了气愤,想着她或许真是无心。崔筠生受了她这一拜,也不管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又问道:“浮光呢?你把他弄哪里去了?”
秦姝迷茫起来,“谁?她那个侍从?她怎么会知道?”
崔筠却拉着她手臂坚持道:“你害我便罢,我不计较,但你若要这样对浮光,我不能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