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交加
第二天一早,张省先启程离开,他快马离队,现在要赶上队伍一起回京。
莹玉等人收拾回程的东西,桑紫陪贾营与贾轩告别,崔筠与浮光趁这段时间,下山去找王大夫。
王大夫正在田里割麦子,戴着个大斗笠,听见有人叫他,气呼呼的赶过来:“谁这时候找我?没看到我在干活吗,麦子可等不得。”
他见了浮光二人,倒是还有印象。将镰刀斗笠都递给浮光,只道一声:“去!”浮光看了一眼崔筠,对着王大夫拱手行礼,系起长衫,戴上斗笠,下地去了。
崔筠本来戴着帏帽,王大夫见农人们都忙着干活,没人关注他们,就示意崔筠摘下帏帽。
崔筠立马看到浮光弯腰在田里一丛一丛割麦子,他个子高,因此身子弯的极低,行动虽慢,动作却很娴熟。
王大夫回头看了一眼俯视说:“当初他就是这样来求我为你医治的。”
崔筠并不知道这事,王大夫见她脸上疑惑的样子,将多年浮光为了求他医治为他干活的事说了,崔筠想起那时候他们刚来庄子上,浮光一直为她寻医,心下感动。看着浮光的背影,忍不住唇角上弯。
王大夫正替崔筠把脉,忽然看到崔筠在笑,只觉得这女孩长相甚美,又回头看了看浮光,感叹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对崔筠道:“你这个相公不错!”
崔筠立刻红了脸,一甩手腕,将手臂缩在袖子里:“什么相公,请大夫不要乱说。”
王大夫撇了撇嘴,现在的年轻人啊,这么明显的事,说还不能说了。
等他把完脉,又看过崔筠的眼睛,淡淡道:“已经痊愈了。姑娘可以如常人那般视物,不过度、不伤心即可。”
崔筠自然高兴,她本来担心眼睛复明只是暂时,也不敢过于招摇,王大夫这样说了,才算安心。
事已了,王大夫乐得清闲,点了一支水烟,坐等浮光帮他干活。崔筠也陪他坐在田埂上。
崔筠见他悠闲自得的样子,实在有些好奇,问道:“王大夫您医术高超,为何甘愿拘在这小小村落里?”
“割麦插禾,割麦插禾”,王大夫听完一阵布谷鸟的叫声才回崔筠道:“这里不好吗?”
崔筠放眼望去,只见金色稻田连绵起伏,茫茫青山隐在白雾里,田地里的浮光蓑帽布衣,又见王大夫悠闲抽了两支水烟,心中浮躁在这一刻平静下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王大夫笑眯眯看着崔筠,道:“往远了看,万事皆悲,老夫管不了那么多,也看不了那么远,只觉得这里好,就念着这里的好。”
崔筠若有所悟。
浮光回来时,斗笠还未摘,崔筠见他身上沾了许多草枝浮土,帮他取下斗笠,又轻轻拍打,王大夫笑呵呵看着两人,意味深长的笑了才走。
崔筠看着浮光的脸晒得通红,笑道:“不要晒黑了才好。”浮光用袖口擦干脸上的汗水,也笑了:“我一个大男人,黑了有什么。”又问王大夫说了什么,崔筠将王大夫的话说了,浮光这才放心,两人携手回去。
他们一走,贾轩乐呵呵让仆从们取出酒坛,又将所剩银两分给两三个老仆,赶他们下山去,自己一人乐得自在。
到了下午,贾轩美美睡个好觉,将一丸药混入酒中,痛快饮下。
夜晚的山风凄切,不断有鹧鸪叫声回荡。山道上出现一队黑衣人,悄悄潜入贾轩的住处,等他们进屋时,见院内空无一人,只有贾轩躺在榻上,已无气息。
一队黑衣人又走,惊动了老院子里觅食的夜猫,但夜猫怕人,叫了几声,也“喵喵”叫着走了。
王大夫星夜赶路,因贾轩约他上山饮酒。王大夫推门进屋,点上灯,见桌上有一字条,又回头见贾轩躺在榻上不懂,大惊,一摸他脉搏,才知人已断气。
那纸上写着请王大夫为他敛葬,屋子里的酒就是报酬。
王大夫也不着急下山,将院子里的酒坛都打开,自己喝一碗,给贾轩敬一碗,喝醉里才睡。
等他第二天清醒过来已是晌午,也不伤心,也不着急,缓悠悠下山去,在村里行了祭礼,将贾轩葬在山脚下的王村。
消息第二天一早传到宫里,魏昭令人传召秦京,没想到秦京一早就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缠眼纱的妙龄女子。
魏昭看了那女子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漫不经心道:“贾轩死了,那个张省,该封就封吧!”魏昭并不在乎给张省一个小小的官位。
秦京闻言一惊,脸上神色不变,拱手称是。又侧了下身回道:“杨府弹琴的女子找到了!”他身后那女子忙上前跪下:“小女崔宁,叩见陛下!”
“抬起头来!”
魏昭高高在上,俯视着跪倒在地的女子。那女子低着头不敢看他。
魏昭走近一步,食指挑起崔宁下巴,“姓崔?”
崔宁努力克制住下颌的冷意,强装镇定道:“是。”
“你是崔尚书府的?”
崔宁连忙否认,“奴婢是杨府的侍女。”
魏昭的手缓缓向下,一把抓住崔宁的右手,两相摩挲,这女子手上有练琴的老茧。
魏昭端详她片刻,一把扯开崔宁面上眼纱,见她长相清丽,双眼紧闭。
崔宁终于抬起头,微微颤抖着道:“小女自幼眼盲。”
“有趣。”魏昭扶起崔宁,牵着她走,“既然你看不见,就让朕伺候你走。”
秦京这会却有些紧张,一关过了,但崔宁与真正崔筠的差距还是大了些,好在皇帝并未真正见过崔筠。
秦京这时还想,要不要把这事告诉浮光呢?
崔筠自回府,安置了贾营,高高兴兴的等着崔渺归来。
等了有七八天之久,莹玉兴冲冲从外面回来,“真热闹呀!妹妹你快出去看!”
她说到“看”字自觉失语,妹妹眼盲,她总觉得不该在她面前说这个字,要不是今日高兴,也不会犯了这错!见崔筠并没有不悦,缓了一下继续道:“百姓们听说韩将军要回城,在城里夹道相迎呢!”
“已经回来了吗?”
“听说已经到城门外了。妹妹,我们也去看看。”莹玉见崔筠已闷在家中多日,特意过来叫她,又怕她不喜热闹,不愿意一同出去。谁知一叫,崔筠就跟着她去了。
二人出了门口,就听到一个五六岁孩子的童稚声音:“韩将军回来啦!韩将军回来啦!”莹玉看到那孩子发笑,对崔筠道:“你不知道这孩子穿什么呢?”
崔筠如何能不知道,但还是问道:“穿什么呢?”
“全身只穿了一个大红肚兜,小脸涂得黑漆漆,身后披了件披风,手里拿了支木剑,这是模仿大将军呢?”小孩以为大将军就是这副模样,姐妹俩一起笑起来。
两人也不乘轿,一路走到御街上,越往那里走,越挤得水泄不通。莹玉怕挤着崔筠,又想着她看不见,万一被人群冲散可怎么好,想带她挤出人群往街角人少处去。
崔筠正随莹玉左冲右撞的,忽然感到左臂一紧,熟悉的触感传来,崔筠回头叫了一声:“浮光?”
浮光点头道:“跟我来。”
护着他她们挤出人群。崔筠终于松了口气,几人在街角站了一会儿,只觉得人越来越多,哪里都不好落脚,忽听到几声号角,人群中有人喊道:“将军进城啦!”人群迅速往街道中心紧了紧。
莹玉有些耐不住,见崔筠有浮光护着,转头对崔筠道:“我想那边去看看,妹妹你不用管我。”崔筠点头,命阿照跟上她。
两人一走,浮光替崔筠摘下帏帽,见她还缠着眼纱,悄声问道:“看得见吗?”崔筠点点头,她是为了看大将军入城,故意换的能视物的眼纱。
眼见的他们已站在欢迎的人群之外,浮光将崔筠护在墙角里。慢慢的人潮又涌动起来,原来将军已经进城了,人群随着队伍朝他们这边移动。
更挤了!
浮光牵着崔筠的手将她往外拉,崔筠边退边看到高头大马上端坐的铠甲将军。
有三人,中间一人蓄须,四十出头的年纪,黑马玄甲,脸上硬是挤满笑容对着民众们打招呼。两侧还跟了两人,其中一个正是张省。与那日所见不同,他今日着身铠甲,腰配短刀,很有些少年英武的将军模样。
他也在人群中找什么,向右一转头,见穿青色官府的浮光和蒙眼纱的少女疏离于人群之外看着他,冲他们微笑招呼。
崔筠见队伍快要走过了,还是没有看到崔渺,不免有些失望。浮光安慰道:“崔公子是文官,恐怕不在巡游之列,我们回去等,说不定他今日就要回来了。”
崔筠点头,左手搭上浮光手腕,也不等莹玉,先回去了。到了晚上还不见崔渺回来,崔筠与莹玉二人正着急,大门上送了一封信来说:“大爷说被韩将军留下了,饭后就回。”
崔筠二人才算真放了心,安心等他回家。
谁知这晚崔渺还未归,张省却上门来了。他直接去了浮光处。浮光很诧异张省找他,一见张省,见他面色冷肃的样子,问他发生何事。
张省简单回道:“师父死了。就在你们回京当晚。”
崔筠在外面正好听到这话,她本来等崔渺等的着急,忽听人说张省过来,就想来问一问崔渺的情形,谁知听到这句话。
她是不信的。上次一别,贾轩虽已老迈,但仍旧精神炯炯,这样一个老人家,怎么会死?
“他老人家怎么死的?”崔筠推门问道。
张省见她进来也不惊讶,答:“自尽。”
这就更令人费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