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活法
崔筠这日去找浮光时，浮光正在抄写经书，崔筠将一荷包往他书案上一放，自己坐在旁边看浮光写字。
今日浮光抄写的是一本诗集，崔筠见他手腕轻悬，下笔如游龙，暗想他如此抄书是常态。静静的看了一会，直到浮光抄完这篇，小心将写过的纸张放在一边，崔筠弯腰看那未干的墨迹，问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
浮光也不隐瞒，略一思忖道：“从你那次病后。”还是刚从瓢泉山庄回来，叔母王夫人将崔筠赶到柴房，崔筠那时恰好病了，浮光将一只匕首当了才换来银钱买药，那之后，他一直帮着书斋抄书写字，一个月也能换些银两。
他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见崔筠今日反常，随手将崔筠放在桌案上的荷包拿起，发现里面竟是沉甸甸的几碇银子，看了一眼崔筠，发现崔筠也在看他，面上只装作不解，笑问道：“姑娘哪里来这么多银子？”
崔筠也不说话，见他一副自若神态不当回事，忽然就有些恼了，气道：“这不是你的银子吗？我尚书府还没缺银子到这种地步，需要你去抄书换银子！”崔筠一直以为这么多年来，是自己给了他安身之所，所以理所当然享受着他的好，没想到反而是他处处准备。
见她要走，浮光忙上前要抓住她，“好端端的我要这些银子做什么？”
崔筠一扭头，任他抓住，“那我也不要。”
“砚台呢？”浮光想起什么。
“还回去了。”
崔筠低着头，她一进门就看到浮光穿的还是几年前的灰布道袍，他本来就瘦削，现在年纪大些，身量长开，衬的这袍子窄促许多，一双手伸出来能看到削刻般的腕骨。
这样看了一眼，心中更加气闷，如果需要用他抄书攒下的银子买砚台，她宁愿给爹爹买一只普通砚台。
“就为了换回这些银子？”浮光已经猜到了这些银子的出处。郑重对崔筠道：“几年前姑娘病时，我便决心攒些银子以备不时之需，我边抄书边读书，字也练了，书也读了，有什么不好，听说崔大人要回来，我也想出一份力，银子花在这里，很值得。”
崔筠听他说的真诚，火气消了大半，但也说不出道歉的话来，只留下一句：“你现在做官也需银子，这些你拿着，莹玉姐姐给了我十两银子，我就换了一只十两银子的砚台，也不是不可以。”她说完看他一眼，“有多少银子做多少事，我明白的，浮光。”
浮光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头，但这一举动必定让她生气，生生忍住了，欣慰的看着她：姑娘长大了。
崔筠被他看的莫名，转身就走了。
从浮光那里出来，崔筠心里砰砰砰的跳，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还是她第一次为银子操心，好像，她处理的不妥。
她本来没打算还砚台回去，昨日跟莹玉回府，她随意对莹玉说了一句：“姐姐令人将银子还给浮光罢！”谁知莹玉竟踌躇起来，沉吟半晌为难道：“近日府里支出多，一时拿不出这么些银钱。”莹玉说着见崔筠脸上惊疑不定的神色，有些不忍心，转而道：“不过买砚台的银子总是有的，你等我半日，我将银子给你。”
崔筠觉得莹玉有些奇怪。又说不上怪在哪里，叫来阿照，让她留意莹玉行踪。
过不多时阿照发现莹玉的婢女晚夏出门，悄悄跟着，发现她竟是去了一家当铺，晚夏走后，阿照去问过才知，晚夏来当了一只镯子。
阿照将此事同崔筠说了，崔筠没说什么，照样晚间抚琴，之后令阿照明天一早先去墨仙斋退澄泥砚，再去赎回莹玉的镯子，剩下的银子才拿来给浮光。
将银子还给浮光之后，崔筠并没有觉得轻松，到了晚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夜里见月光疏疏落落的洒进来，天色朦胧，披衣向北方看，只好安慰自己爹爹就要回来了，她所有这些难堪的时刻终于会过去。
一大早，崔筠带着阿照出门，她本想悄悄出去，却在门口碰见浮光，浮光什么也没有问，接替阿照扶她出去。
“要去哪里？”
崔筠看着浮光，不知如何作答，浮光并不等她回答，对车夫道：“去歌尽桃花。”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那里？”崔筠着实有些惊讶。她实在睡不着，想趁着天早无人，去张小五那里，没想到浮光竟知她心中所想。
“姑娘抱着琴，还能去哪里呢？”浮光不知崔筠那里发生何事，但是见阿照进出府邸两回，自己早上也不安心，早早等在门口，果然等到了崔筠。此时见她脸上有些倦色，不禁有些好奇问道：“姑娘在忧愁什么？”
崔筠摇摇头，她父亲就要回来，现在的日子是她期盼多年得来的，她有什么忧愁的呢，但实际上，她确实在焦虑、忧愁，到底是为什么？
见她不回答，浮光也不多问。马车很快到了歌尽桃花，这里还保持着多年前的样子，浮光让马车等在外面，自己抱琴进去。
在张小五和琴台牌位前敬了一炷香，坐在桃花树下抚琴至旭日高升，崔筠才觉得心里平静了些，见浮光远远站着等她，一时又有些感动，觉得自己这两天所虑过多，来这里一趟，终于能放开了些。
浮光送她回府之后，自己去上值。
这日桑紫过来，拉着崔筠屏退下人，悄咪咪对崔筠道：“我是来跟你告别的。”说完抱抱崔筠。
崔筠推开她问道：“你要去哪里？”
桑紫道：“你忘了我对你说的，我要换个活法。这次就是个机会，我哥要护送使团同去，我准备跟着他，到了北地，他就赶不走我了！”
桑紫为她的新行程感到一种冒险的兴奋，崔筠很是羡慕她，又有些担心，“阿紫，行程路远，北边又有战乱，你可得当心！”
桑紫道：“你放心，我紧跟着哥哥他们，没事的，况且，凭我的武艺，防身没问题。”她说完忧心的看一眼崔筠，又叮嘱了一遍：“我只跟你一人说了，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崔筠叹口气道：“别人倒没什么，贾营怎么办？”
桑紫想起贾营，也发起愁来，自从贾营来京，几乎日日跟着桑紫厮混，桑紫说什么他都听，就算最近去了军营，偶尔回来还是要问一下桑姐姐在做什么。
桑紫想起贾营的可爱模样，也是犯愁，双手轻拍膝盖，忽然惊喜道：“不然我带着他走，他一定高兴！”
“那可不行，贾爷爷就他这一个孙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跟他交代？”崔筠如此劝道。
桑紫轻轻点头，确实不妥。她就没想过她家只她一个女儿，她的父母会担心，崔筠这才提醒她道：“你这样担心贾营，就没想过你走了伯父伯母会担心你吗？”
“那不一样，”桑紫下意识想反驳，又想起老父亲殷切看她的目光，一下子心软起来，犹豫道：“那我以后对我爹爹娘亲好些。”
桑紫走后，崔筠隐隐有些担忧，既想为桑紫守住秘密，又担心她的安危，想了想，还是决定为她守住秘密。又想起张省说要随使臣北上，忽然有了主意：不能对桑信说，请张省多照看还是可以的。
这晚崔渺回家，说起使臣明日就要北上，大军已经被遣散回营，崔渺仍在愤慨，崔筠却想着要趁机见张省一面，就跟崔渺说：“哥哥我想见张省一面。”
崔渺虽是心中疑惑，还是约了张省入府，他本想有自己在，两人见面也不算什么，谁知张省一来，崔筠非要他外面等着，他只好依了。
但他终究不放心，崔筠二人说话时，他就在门外看着。见崔筠与张省二人只有短短几句就离开了，这才放心。
等和谈的使团离开，这事才算告一段落。崔筠见崔渺闲在家中无事，这一天过去找他。
“哥哥，我带你去见个人。”
“见谁？”
“你跟我去了就知道了。”
马车出城门，一路向北。秋风萧萧，越走人迹越稀少，马车最终停在城北的塔山脚上，下了马车，崔筠由阿照搀扶着往山上走，行到半山腰停下，命阿照原地等着，拄杖领崔渺往丛林深处走去。
走了数十步，视野渐渐开阔，在一处山崖边有三座小坟，两坟紧紧挨着，另一坟墓稍远。
崔筠竟是带他来看坟冢。他猛然明白过来此行目的，一瞬间脸色苍白。
崔筠先对着两处紧挨的坟冢恭敬礼拜，才拉着崔渺来到另一处坟茔，对崔渺道：“这是楚汐云的墓，哥哥必然知道她是谁。”
崔渺木呆呆的点头，崔筠又道：“汐云姐姐死的英勇，我很是敬服，托人将她葬在这里。哥哥觉得我做的对还是不对？”
崔渺对着崔筠行了一礼，“哥哥在这里谢过妹妹。”
“哥哥你凭什么代她谢我呢？当年你忽然离开，妹妹心中很是不解。”
崔渺想起当年内情，嗫嚅着道：“当年的事，实在是我冲动，再也不会了！”
崔筠道：“你是我哥哥，这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但如今爹爹不在，你在家中为长，我和莹玉姐姐只能依靠哥哥，只盼哥哥顾念着妹妹们一些。”
当年，若不是崔渺忽然出走，汐云不见得嫁给杨仪，不见得最后那样死去。
若是崔渺还在，崔筠也不用继续扮着眼疾不敢复明，她心中恐惧，今天带崔渺过来，是要让崔渺看一看死去的汐云，她这位哥哥，应该要负起长兄的责任。
崔渺看着汐云的墓穴，又看着已经长大成人劝说他的崔筠，浑身冷汗连连，庆幸这些年来平安无事，他还有机会弥补，对着崔筠拜了一拜，又对了汐云连连叩拜。
回去的路上，崔渺才有机会问：“另外两个墓穴是谁的？”
崔筠答：“我师张小五，她或许喜欢汐云陪她在侧。”
崔渺却倒吸一口凉气，张小五死是圣意，妹妹如何得到她的尸身？但这些话已不必再问，如今不需妹妹点醒，他早就明白身上责任，无论如何，他身为兄长，要保护两位妹妹。
这样想着，发现马车已进了城，想起韩将军那里还有要务，自己先下了马车过去，崔筠独自坐车回府。
合该这日事多。
崔筠送崔渺下车时掀起了帘子，朝外面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又引发了一段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