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涛听雪
新京皇宫最近有一件大事。
既不是北方的和谈有了结果,也不是南方的海患得到解决,而是一个长时期困扰着新京皇宫的问题:皇帝的头痛症又犯了。
这些年来,宫里的太医换了一波又一波,却没人能彻底根治皇帝的头痛症。本来今年入秋,皇帝魏昭身体康健,头痛症也没有复发的迹象,太医院众人都摒着一口气,要是过了这个秋冬,或许此症就彻底的好了。
谁知好景不长,北上的使臣一离开,魏昭当夜头痛难忍,几个伺候的宫人当场被打杀,太医院众人也连着受罚,后宫忙的人仰马翻,自那日后,新京皇室就再也没有消停过。
皇帝不好过,大臣们每每上了折子,或是被驳回,或是被训斥,整个朝堂一片唉声叹气。
崔筠并不清楚这些。但她从浮光逐渐晚归的时间判断,近日宫内怕是不太平。
这一日,崔筠独自在浮光院里等候,眼巴巴等到亥时,才见着浮光回府来。他似乎有什么心事,直着眼睛进了院子才发现崔筠在内。
浮光脸上立刻带了笑,快走几步到她面前道:“怎么不进去?”边说边开了屋里的门,拉着崔筠入内。
浮光在屋里点上灯,看着崔筠冻的脸颊发红,从衣柜里取出一套新洗的常服,展开披在她身上。
崔筠乖乖坐着,等他忙碌完一阵与她对坐下来,才问道:“宫里是有事?”
浮光点头,“是,陛下有疾,事情就多了些。”崔筠仍是不解,皇帝有疾,自然是大事,但浮光官位尚小,他也得去宫里侍疾吗?
浮光看出她的疑惑,主动解释道:“院里缺人手,就把我调去做些文书工作。”
崔筠这才点点头,又嘱咐他道:“那你在宫里一定小心行事。”
浮光点头让她放心。崔筠又问道:“明日你要做什么?”
“还去宫里,学士被传待诏,我们也得陪着。”
崔筠沉重点头,尚在纠结是否要告诉浮光她也要入宫这件事。那日秦相的条件,便是让她入宫抚琴一曲,且要保密不能告知浮光。她虽不知秦相为何这样做,但事关她父亲,也答应下来了。
浮光自然看出了她的犹豫,刚要问她,忽听窗外哗啦啦一阵响,接着一阵风吹落叶的声音,原来是下雨了。
崔筠方才心思摇转,像雨中浮萍不得不找一个依靠,但那一声响让她醒过来。真是糊涂,她答应的不能告诉浮光,现在同他说了又能怎样呢,还不是白白给他增加负担。
浮光站起身去关窗户,崔筠眼看他的背影印在窗上,与外面的树影重叠,她猛的站了起来:“不早了,我该走了。”
她这话一说出来,浮光将要问她的话都咽了回去,也点点头回应:“是,我送你去。”浮光转身取伞,崔筠站在门口,外面的风雨浸染在她身上,她顿时清醒过来,这一次,她要自己面对。
浮光撑伞送她到二门上,两人一路上没有说话,临别时,浮光将伞塞给崔筠,叮嘱道:“回去好好睡一觉,有我呢。”
崔筠点头回去。
第二天是崔筠入宫的日子,仍是下着雨。
有人来接,说是淑妃娘娘有请。崔筠早早梳洗打扮,缠好眼纱,穿窄衫长裙,将“无碍”古琴装在如意金棕织锦琴囊内,自己抱着出门去。
马车行到宫门前已近午时,天色阴沉,凉意阵阵。崔筠下了马车,由宫人引着往内宫去,她看不到事物,只能根据一阵一阵的雨声判断身在何处。
等听了不知道多少次雨打芭蕉声,崔筠觉出终于进了一个安定所在,是在室内了,随即就有宫女道:“姑娘稍侯,奴婢是今日伺候您的丹红,副使这就过来。”
副使是教坊副使了,崔筠今日来,本不是来见淑妃,而是由教坊司引着,去给皇帝抚琴。
崔筠坐定。
不一会,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那声音在她身边停下,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崔筠猜测这就是教坊司的副使了,那人应该是坐下了,但一直没有说话。
她在打量崔筠。
崔筠任他打量,她今日的任务是弹一曲走人,其他的她不管,那人轻轻叹息一声,才说道:“琴、放下,去更、衣。”
是一个女子,说话很慢,六个字一个个从她嘴里蹦出来,但无形的,或许是被她盯得久了,崔筠感到一种压力。
崔筠踌躇着,望了她一眼,她不想丢下琴。
副使已经站起,回头,也不说话,只看着她。
丹红见二人僵持,忙上来劝道:“奴婢随姑娘去更衣,琴先给奴婢保管吧!”崔筠想着这是秦相的人,只好放心把琴给她,自己去更衣。
副使这才收回了目光。
崔筠随着宫人走到一个次间,立刻有两个丫头帮她脱了外衫,等崔筠换过衣衫出来,丹红悄悄对她道:“此人是教坊副使花如,不可得罪。”还来不及细说,那个缓慢的声音花如又道:“跟我来。”
崔筠听她说话又缓慢又严肃,声音像一道极锋利的细线,每次开口都勒的人极不舒服。但想着自己待在此处不过半日,心下忍住,没有一丝不耐跟着上前去。
等渐渐又到了一间屋子,丹红扶崔筠坐下,崔筠一伸手,便摸到熟悉的无碍古琴,她心里松了一口气。
然后又是漫长的等。
窗外又来了一阵雨,打的竹叶唰唰的响,但这声音很快被一阵脚步声打乱了,接着有个宽扁沙哑的声音通传:“陛下召,快准备。”
崔筠怔了一下,身边的宫人们却已经列队上前,一个措不及防,崔筠觉得衣袖一紧,已被一只手臂抓住,正是副使花如。
花如正紧盯着崔筠,作为教坊司副使,她自幼习得一身好本领,虽是女子,年纪又轻,却是皇帝她见过,国礼祭仪她参与过,所以当正使同她说宫外有人专程为陛下抚琴,她是有些想不通的。所以她自告奋勇,接了护送崔筠一职。
但此时,崔筠呆站着不动,花如又怕她出错,又不敢违逆正使,积了一肚子气,大力将她扯到前面去才走。
丹红想去扶崔筠,又想起花副使历来严苛,犹豫着不敢上前。崔筠见花如如此无礼,回看她一眼,甩开她的手,跟上前去。
又进了一间幽深屋内,就只有崔筠一个人了。她深吸一口气,手指不断抚摸琴身光滑纹理,忽然想起师傅张小五。
张小五以琴识人,只要沾了琴,她的全身感官汇聚一处,便就只有琴,所以崔筠从未见张小五紧张窘迫过,她把自己想象成师父张小五,紧张感瞬间消散。
又等了一刻,渐渐听到一人的急速喘息声,那是一种极度压抑痛苦的低吟,然后有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是一个尖细的声音:“陛下,该吃药了!”
“哗啦”一声,药碗碎裂,有膝盖碰撞地板的闷响。
崔筠一惊,早听说皇帝饱受头痛症的折磨,那里面的人,秦相所说的宫内贵人,竟是皇帝!
她内心实在惶恐,又等了一会,细碎的脚步声散尽,殿内只有一人了,只听咣啷一声,想着是床上的人碰翻了花瓶,想必已难受到极点,仍压抑着不敢发声。
崔筠不再犹豫,觉得时机已经到了,抬手抚了一曲极轻缓的《林涛听雪》,这首曲子还是崔筠在瓢泉所作,那时她心情刚刚平复下来,琴艺虽不似这时纯熟,但胜在用心至纯。
崔筠专心抚琴,一曲毕,觉得床上之人渐渐平复下来,自己抱琴退出。
崔筠一心想着任务完成赶紧离宫,正撞上花如在门口等着,这次她竟没有出声,撑着伞伸出一只手要去扶崔筠,崔筠只想尽快出去,顺势扶着她的手。
也不知道走到哪里,直到听到丹红的声音,崔筠舒出一口气,正要走,花如忽问道:“姑娘方才所奏何曲?”她刻意放柔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显然,花如被崔筠的琴声打动,觉得她实在是可造之才。心里甚至盘算着,等问清这姑娘来自哪个教坊,请进宫来也可。
崔筠虽急着出宫门,仍耐住性子回了她,花如正想再问些什么,听到殿内一阵混乱,忙转身回去了。
崔筠这里一时无碍,浮光那里却出了事。浮光本在德寿宫外待旨,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琴音,那声音来自于德寿宫的偏殿里,浮光听得很真切。
他立刻听出那琴音来自崔筠,但一时想不通,她怎么会在宫里,仔细往前推算,崔筠昨晚的犹豫踌躇,以及那日与秦京的密谈,浮光立刻得出此事与秦京有关。
他怎么敢!把她送到这种地方来!
他心里一时气愤,一时又急躁不安,但宫内严肃,皇帝已经歇息,所有人屏息以待,他也只好干等着。
这时有内侍来说秦相有请,浮光敛整衣冠,去见秦京。
秦京见浮光过来,也不看他,只冷冷通知他可以出宫了。
浮光这才放了心,瞬间明白了秦京的意思,此时让他出宫,既是示威又是挑衅,秦京是告诉他,他可以随意摆布任何人,包括崔筠。
浮光感到一阵无力,但好在崔筠无事,这一次只是对他的警戒。他不得不弯腰拜谢他才离去。
崔筠才回到家,阿照就过来对崔筠道:“谢公子回府了,请姑娘过去呢。”
崔筠疑惑问她:“他怎么回的这么早,找我是有什么事?”
阿照回说:“我见公子回来的急,姑娘快去吧。”
浮光已平复下心情,见崔筠时硬是挤出一丝笑意,对她道:“姑娘今日可好?”崔筠不自然点头,“好。”
“你叫我什么事?”崔筠记得来此的目的。
浮光道:“今日陛下身体好转,北方传来喜信,和谈已定。”
崔筠立刻忘掉了今日在宫内的惶惑不安,捏着浮光袖子摇着:“真的?”
浮光笑着点点头。
自此,崔筠终于抛下连日来的所有担忧,欢喜等着父亲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