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随其后（一）
崔筠还没等来她父亲，却先等到浮光外调的消息。浮光从翰林院调至新京北一个叫绍山的地方做县丞。
说来也怪，浮光科考名次虽不在一甲，却入了翰林院，若说在翰林院前途无限，偏偏这时候又被外派。好在虽是七品县丞，但绍山挨着新京，比别的地方却是好些。
绶官一下来，崔筠亲自帮他收敛行李，发现这么多年下来，浮光只有轻薄几件衣衫，另有几箱书籍，再有一张琴，就是他所有物事了。
那张琴正是昔日方旭所赠，两人看着旧物心中感怀，但行程耽搁不得。等将行李打包完毕，崔筠也坐上马车，浮光站在车下笑问她：“你也去吗？”
崔筠点头道：“我想送你过去。”
两人一起坐上车，崔筠才叹道：“我早就想过你离府的情景，没想到竟是这时候。”马车经过街市，天虽寒，但商贩云集，张红结彩，崔筠想起当年被罚出新京，那时初遇浮光，今日却要送他走，望着马车外一闪而过的街市出神。
浮光不知这短短一刻她竟有那么多感慨，因他此时也是心事繁杂，叮嘱崔筠道：“我走了，姑娘一定少出门，等崔大人回来再说，有什么随时找我，”他顿了一顿，才说出最后一句：“我终归跟姑娘是在一起的。”
崔筠点头算是回应。
马车直行到绍山县衙后宅，衙役曹寿和袁兴早在门口等着。两人见浮光下车，躬身行了一礼，两人中曹寿口头更活泛些，一打量浮光年纪轻轻，恭维道：“小的们恭候大人，内宅已经收拾过了，大人请进。”
浮光点点头，站在马车旁接崔筠下车，曹寿二人见青布马车里又走出一位年轻姑娘，谢县丞亲自弯腰搀扶，本疑心或是县丞夫人，但那姑娘又未挽发，不好多看，两人让到一旁。
曹寿两人忙着搬卸行李，浮光带崔筠入内。
这是一个两进院子。二人绕过壁影，又走了一段抄手游廊，崔筠随着浮光慢慢跨过雕着菊花图案的高高的门槛石，一抬头，就看到墀头上飞禽走兽，破旧的窗格上是万字图案，阳光透过来，照出一段段细细的线条。
“你这处院子很是不错。”虽有些旧，但前人修建时想必花了很多心思。
曹寿忙回道：“是啊，我们先县丞在金石一项上很有心得，这座宅子，他委实花了些心思。”
崔筠替浮光高兴。走到一片腊梅树下停住对浮光道：“这么多年委屈你了，现在可好，”不等崔筠说完，浮光见她右手快要撞到梅树上去了，拉了她一下，接口道：“我现在有些后悔，不知道我这样对不对。”
他随即发现自己流露出低迷之意，立刻改口道：“不如，姑娘回去之后就称病吧！”
崔筠手指抚摸梅树，“为什么？”
“崔大人将归，年关又近了，宫里也不太平...”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上次崔筠入宫的情形。
崔筠笑转回头：“你思虑过多了，我在新京谁也不识，桑姐姐不在，也没人关注我。”
浮光提醒道：“宫里的两位娘娘可都认识你。”浮光指的是秦姝和李鸢。
崔筠这才顺从答应下来。回府之后，果然称病卧床，再不出门。
兴宁九年的冬天奇寒，初入冬，连日里下了数天雪不停，崔筠在暖阁里望天叹气：大雪封路，父亲能赶回家过年吗？
莹玉过来揉揉她的脑袋，给她披上一件睡袍，“小心冻着，装病而已，可不能真病了。”
崔筠双手一仰，身子往后一倒躺在莹玉身上：“姐姐，我爹爹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莹玉扶着她双肩，将她坐正在座位上，回道：“算着日子，也就是这几天了，你放心，有张大人在，”
“哈哈，姐姐，你对张大人总是很有信心。”
“嗯。”莹玉敷衍一句，想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崔筠也不纠缠，对莹玉道：“姐姐，我想去城门口一趟，万一父亲他们回来了呢？”
莹玉笑道：“你天天记挂着城门口，也不知道是想着父亲，还是记挂谢公子。”其实只有一次，崔筠在城门口等半日不见使团，就再往北去绍山县衙一趟，如今听了莹玉调侃，崔筠也不在意，顺势道：“是啊，我恨不得能长住在城门口。”
莹玉劝道：“这次我可不许你去，你看看外面冷成什么样，姨父要是知道，必定也不愿你这样，还是保养身子重要。”
话虽这样说，到了十二月里，崔筠还是耐不住，又到城门口等了半日。天气阴寒，崔筠坐在马车里打盹，忽被扣扣两声惊醒，原来是有人敲击窗户，崔筠方从噩梦中惊醒，打开窗子一看，竟然是浮光，崔筠正想问他怎么在这里，忽看到他衣袖上一处裂口，再往身下一看，衣摆沾了许多泥污，全不似他平日里的干净模样。
浮光顺着她的目光解释道：“我今日去村里巡查，沾了些泥。”
崔筠关切问道：“有事吗？”
浮光神色略微凝重：“天寒却旱，只怕今年收成不好。”崔筠也是忧心，今年天气异常，初冬的时候下了一场雪，两个月过去，竟无半点雨水，天气又冷，恐怕有些不好。
“姑娘不用担心这事，天灾人祸，总有应对之策。”崔筠点头，想着他来的诡异，问道：“那你来是？”
“送姑娘回去。”
“哦。”崔筠无奈点头，她知道浮光想让她在家里静等。她又看了浮光一眼，见他脸色分外凝重，两个衙役也没有跟在身边，不禁有些担心：“情况很严重吗？”
浮光摇摇头。崔筠一伸食指卡在他眉间褶皱上，笑问：“那怎么眉头皱的这么厉害？”
说完这话，似乎有什么念头在心底划过，但方寸之间便消失了，再闭目去捉方才划过的念头，忽然问浮光道：“不会是我爹爹他们出事了吧？”
浮光头歪在一侧不看他，崔筠只觉得双手冰冷的厉害，一瞬间冷的上下牙齿打颤，也不顾快要到家了，握住他的手道：“浮光，你不能骗我。”
“回府里再说。”
下马车到书房的距离，崔筠不知道走的多漫长，等到了书房，坐在温暖的炭火旁边，崔筠装作镇定的样子，笑着对浮光道：“你说吧。”
浮光蹲在她面前，捏住她的手指，看着她的眼睛道：“我知道姑娘是很坚强的。”
崔筠心内擂鼓似的狂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呆呆的看着浮光的嘴唇阖动。
浮光终于说道：“和谈失败，夏国违约反悔，崔大人...”崔筠三指掐在他手上，晃了晃他的手，静待他说完。
“崔大人...身死。”
崔筠的手一下子抖个不停，心里却松了下来。
她就知道！厄运永远会降临到她身上！
浮光见她没有任何反应，心里有些害怕，需要安慰她，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崔筠却是很平淡的对他道：“你先回去吧，我有些累，想先睡一会。”
浮光扶着她，觉得她下一刻就要倒下去，他有些不忍心，却还是对着她道：“姑娘还不能睡。你听我说。”
崔筠哭不出来，觉得积了一腔的酸水，她努力压下胃液上涌的感觉，此时居然还能正常与浮光对话：“好，你说。”
“张省提前告知我消息，就是争取一些时间。姑娘你听着，崔大人已死，但他身后恐不好过，姑娘还是继续‘病着’，莹玉姑娘要尽快离府，至于崔公子，他如今有韩将军庇护，或许能逃过一劫。”
“你什么意思？我爹爹死了，难道他们还会为难我们家？”
浮光不忍心的点点头：“和谈本已功成，但夏国内部生变，主战派杀了主和派，崔大人与主和一派交好，在其中多有斡旋，张省说，夏国此时已准备反攻，到时候我周国失利，必得有一个人担下罪名。”
“这个人就是我爹爹吗？”
浮光点点头。
崔筠浑身抖的厉害，却不自觉的笑出声来，厉声质问道：“这么多年，我爹爹坚守正身，现在他死了，偏偏要给他扣一个叛国的帽子，真是可笑！”
浮光让她坐下，犹豫道：“也不一定，都是我的猜测，但是以防万一，我们早做打算。”
“不，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
“那你不想想莹玉姑娘吗，她以前受了那么多苦。”
“浮光你错了，姐姐不像你以为的那般懦弱，我也是。”
眼看着劝不住，浮光也觉得话难出口，最后只得说出：“那崔大人的冤屈怎么洗刷？他的身后之名，恐怕不好。”
崔筠一怔，她不怕，她还可以像当年为张小五那样，豁出自身，左右不过一个生死，但浮光说的对，爹爹的身后名谁来为她讨！
她低下头，终于挤出几滴眼泪来，再一回过神，却有人拍了拍她的背，问道：“方才还听见你笑，这会怎么哭了，可是崔大人惹你生气？”
是莹玉。原来浮光已经走了。
崔筠接过莹玉手中一只帕子擦眼泪，只觉得越擦越多，莹玉见状心惊，将她搂在怀里安慰。
崔筠终于哭出来，哭出声来，哀声震天。
这天夜里，终于下起来雪。
百姓们看着白茫茫的雪花落下，夜里睡不着觉，在田埂上祈祷欢呼，有百姓燃了篝火，那火越烧越旺，但终究抵不住大雪不停，到了后半夜，庆祝的百姓们累了，田野间再次安静下来，万籁俱寂。
有一队马车驶过田埂，在雪地上留下淡淡的墨迹。
和谈使团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