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鼓楼茶肆里。
坐在长凳的陈十鸢单手托腮,另一只手随意地一推木匣子,定在对面人桌前。
“白尧,之前说好给你的说书报酬,十倍银两。”
“不不不——”
粗布麻衣的说书人死命推出那匣银两:“受之有愧啊,这叫我受之有愧啊。”
“白兄你倒是个公正廉洁之才,这世道还有您这样的大义之辈,真是难得。”陈十鸢挑眉,声音不急不缓,飘进白尧耳朵里。
那白尧硬是被这温温柔柔的目光盯出了一身冷汗,他虚着手去蹭那一脑门的汗:“殿下您真是说笑,这钱跟买命钱有什么两样,我哪敢收啊。”
“白兄真是,明察秋毫啊。”
陈十鸢单手点着梨花木的匣子,哒哒声极富节奏。
“可是你已在夜宴上当众点明张文忠的龌龊事,无论现在做什么,都会被丞相针对的,不如收了我的钱,跟着我一条路走到黑。”
白尧抬起头,看着眼前年纪不大,眉眼已显锐利的少女。
“我知道,你是盛观三十八年的举人,会试失利后拒绝了朝廷的的任职,在这茶馆里做了近三年的说书先生。我看先生有大才,怎么就在这茶楼里虚度光阴呢?”
白尧被说得一怔,手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什么大才,我只是个不通诗书的说书先生。”
“先生在京中踌躇两年有余,是当真爱上说书这份差事还是对上次的会试结果久久难忘,我想先生有自己的想法,”陈十鸢停下敲匣的手指,掀起眼皮与白尧对视:“无论哪种,我可助白兄实现抱负。”
“在下实在——”
“先生,拿上钱财与我一起实现抱负,还是两袖清风等丞相府的人找上门来,想必先生能够做出利弊判断。”
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白尧面前。
在陈十鸢的注视下,他拿起了那箱买命钱。
“殿下,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你的口才,帮我做一份会说话的报纸。”
*
三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秋风扫去暑气,京城里的新玩意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新月茶馆因它妙语连珠的说书先生成了个热闹地。
这说书先生讲得可不是什么老掉牙的神话故事、民间史人、他拿块木头往小板旁一立,写上“热搜榜”三字便口若悬河地讲起来。
“啪。”
一声脆响,白尧单手指着木板上【夜逛青楼,父子相遇】那句话。
“那张公子啊,是个风流倜傥不拘小节之辈,平素流连花柳之地,寻欢作乐颇为嚣张,却在这天晚上出了大岔子。话说那日月黑风高,从勾栏里出门的张公子被冷风吹了个激灵,正欲前走,却发现面前站的人分外眼熟——那人分明就是他的老爹爹啊!”
一阵阵鼓掌叫好声传来。
在一片欢腾的热闹中,一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摸着脑袋,四下张望:“不是,你们这是在笑什么?”
“这你都不知道,新来的吧,”他旁边的大哥眼都不转一下的,就这样定下结论:“没听过这白先生讲书吧,白先生讲的全是最近发生的八卦。这可是我们京城的热搜榜。”
“啊?”书生似懂非懂地点头。
那边的大哥是个热心肠,身子一转面朝书生,要为他讲清楚:“白先生口里的张公子,就是之前求娶长公主被知己挺着肚子问罪的那个,那位丞相长子!”
“哦!”书生一拍大腿,“所以这里逛青楼还撞一块的两人,是丞相和他儿子。”
大哥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
“但是为什么,丞相家的事他还知道的那么清楚?该不会是瞎编的吧?”
“公主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张文忠和丞相逛青楼的事都能被你打听到,你这是安插了多少眼线?”
说话的便是白尧,被陈十鸢用百两银子赎走性命的他,一天两头敲着竹板为别人讲陈十鸢新鲜收来的八卦。
硬是靠着三两八卦,和他一张名嘴,把热搜榜的名气打出去了。
“啧,”陈十鸢的折扇一收,正身看向白尧,折扇一下轻一下重地拍在掌心中:“我哪来那么多人,当然是亲自跟着他进出青楼,随时随地等八卦了。”
这话不假。
长公主陈十鸢没法子一步一步跟着看,但是穿成野猫的她可就无所顾忌了,硬是扒着窗户,看了场完整的父慈子孝。
白尧摇头一笑,显然没把陈十鸢玩笑的话当真。
“那日理万机的长公主殿下,您今天怎么有空来茶馆视察了?”
“白先生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引得进京赶考的书生秀才们日日前来,我自然是来凑个读书人的热闹。”
“我以为殿下疑心在下说书不尽心呢。”
“我就是在想,白尧你三年前也是进入会试的举人,今年会试在即,你看着满座听书的秀才,有没有想过继续走上仕途?”
“考不上的,”白尧自嘲地摆手,像是说给陈十鸢又像在说服自己:“殿下你既然来找我,想来也听过会试的事,不管是我还是他们,再怎样努力也是考不上的。”
*
书生以手扇风,小心翼翼地凑近茶盏,被陶瓷上栩栩如生的荷花迷了眼。
“这位小兄弟——”大哥过于豪放,一巴掌险些把书生拍到地上。
“咳咳!”
刚送入嘴中的茶水被书生呛着咳出来,他泪眼朦胧地看着大哥。
“我看你一表人才,玉树临风,一眼看过来就是个读书人,你也是来京赶考的。”
还没被人从头到脚夸成这样的书生咳嗽着底下脑袋,声音嗫嚅:“兄台谬赞了,在下就是个穷酸书生。”
“哎哟哟,我一看你就大有作为啊,大有作为!”大哥把手臂往书生面前一递,手掌大气一展,眼睛挤出一条线后呵呵一笑:“交个朋友,我叫赵钱,小兄弟你贵姓?”
“免贵姓江,江淮。”江淮犹豫着探出手去。
交了朋友的赵钱很讲义气,还没喝二两酒就已经向小兄弟念道:“你们读书人啊,我知道,都怀着一腔热情来到京城,想着考个功名告慰亲老。但你们就是把书读得太死,不知道有些事不是读书就能解决的来的。你知道吗?”
赵钱拍着江淮的肩膀,语重心长。
“知道……知道什么?”江淮已经要被吓哭了。
“你那十几年的寒窗苦读,不如这些东西。”赵钱食指捏着拇指,在江淮面前摩擦两下。
“啊……?”
“我懂,大哥!”
在江淮眼前,一个绣银的香囊晃出沉甸甸的声响,被塞进了赵钱手中。
“你有门道是吧!”已经换上男装的陈十鸢点头笑言。
“你小子……”赵钱颠着那袋碎银子的重量止了声:“还挺有眼力价儿。”
“可不,大哥我在这茶馆等了好几天,就等您来了。他们都说您有会试的东西,真的假的?”
赵钱仰着脸哼了一声:“算你认得准。”
在一边目睹了行贿受贿全程的江淮等着眼睛合不上下巴:“你们这,这可是……”
“哎哟,这位小兄弟你也是读书人啊,”陈十鸢一胳膊把人夹在怀里,塞住他后面要讲的话:“相逢就是缘,我带你一起去跟大哥见宝贝,你可不要声张出去。”
她堵完胳膊下人的嘴,转而抬头看着赵钱:“大哥,他的钱我也出了。”
她在这茶馆守了赵钱半月有余,好容易等这人露出狐狸尾巴,要是被这小书生一个报官捅出去,她这半月的埋伏算是白费了。
赵钱狐疑地打量完江淮,看这散财童子一样的傻小子:“你什么名字?”
“士元。”
散财童子给的太多,赵钱那杆秤终于从谨慎倒向了财富。
“你俩跟我来,别声张。”
赵钱带着两人左拐右转,终于走出了那一片酒肆茶楼,一路越走越荒凉,在眼前的宅子站定的时候,只能看到一棵翻墙而生的槐树,在秋风中窸窸窣窣,分外可怜。
“啊啾——”
刚在院中站定的陈十鸢颇为抱歉地揉着鼻子。
马上引来赵钱不满的目光:“你们两个,好生在这呆着别想耍花招,我去给你们拿会试卷。”
被掳来的江淮呆呆点着头。
眼见赵钱离去,陈十鸢看着江淮问:“小兄弟,你怎么看,觉得赵哥靠谱不?我们真拿到会试卷,那岂不是今年的状元榜眼都被我们包圆了。”
“……”
槐叶随风飘散,江淮面无表情地转向那道唯一的木门:“我觉得这里像杀人藏尸的地方,我感觉我们两位不仅无缘今年的会试,这辈子的会试都不必考了。”
“嘭!”
像是回答江淮话一般,那道唯一的木门忽然爆发出一阵巨响。
接着被看不到东西紧紧闭住。
“不好。”
陈十鸢皱眉一骂,旁边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江淮已经飞似的窜出去。
“杀人呢!杀人啊!这里杀人了——!”
怎么看起来文文静静的书生能爆发出这样激烈的嚎叫?
陈十鸢皱着眉,要去拉在门板上把手掌拍成焦黄的江淮,手还没碰到人,一根长棍就横亘在他们两个中间。
“我说你们两个,跟在我身边有帮个多月了吧,真当我眼瞎看不出你们两个的鬼心思啊!”
在长棍横来的前一刻,陈十鸢向后倒退一步。
赵钱见打不到陈十鸢,便拎着江淮的衣领,把门板上扑腾的小书生整个人提起来:
“真当我干了这么多年是吃素的,我跟你们讲,这间宅子就是专门来处理你们这些自作聪明的穷酸秀才尸首的。”
被赵钱扔在地上的江淮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却逃不出打来的长棍。
“等会!你先等会!你怎么发现我在跟踪你的?”
陈十鸢一声喝,叫停了长棍的运动,堪堪悬在江淮脑袋上,小书生被定在原地一动不肯动。
“跟我玩拖延时间?”赵钱甩着长棍起身,“我就满足一下你临死的心愿。”
赵钱挑眉着眉,勾起嘴角,八尺长棍被他拖在身后,在踩实的黄土地上掀起一阵阵尘土。
“你第一天跑茶馆里找我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赵钱笑着歪了歪脖子:“真是科举考进来的书生远没有你那么从容,还敢主动向我打听会试卷,他们一听到作弊可是要念一遍经史子集来掩饰自己的龌龊。你可太从容了。”
陈十鸢轻笑:“原来是因为这。”
她下意识地向门后转身,还没见到那扇木板门,便有一根长棍飞来横在她脸前。
“别想了,门外都是我的人,你逃不出去的。”
陈十鸢闭上了眼睛。
“来。交代一下你是哪里派的人,不长眼的朝廷官还是身兼大义的小秀才派来的?交代得痛快点,我也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啧,”陈十鸢掀起眼皮静静地望向赵钱:“你怎么确定门外的人守得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