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意
“殿下,太子殿下想向您借裴卫率一用。”
一处布置精致华丽的堂屋内,裴熙恭谨地站在堂下,身边还有一着青袍的中年文士。
此话正是中年文士所说。
这中年文士是太子詹事府的令史,姓马。今日正是因为他的到来新安公主才半途从宴席上退了下来。
而他的面前,新安公主脸色阴沉地坐在上首,一言不发。
此时气氛凝滞,两旁侍立着的侍女也不禁将头埋得更低。
过了片刻,新安公主才开口,声音平静异常,“马令史,太子为何突然要借裴熙?”
在她锐利的视线下,马令史不免有些心虚,“因随侍的杨卫军不慎伤了腿,太子殿下一时找不到暂代之人,于是便想到了裴卫率。”
新安公主冷笑道,“所以太子这是要抢人了!”
“并不是如此殿下,只是一时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才想让裴卫率暂代一二。”闻言马令史大惊,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硬着头皮说道。“之后若有合适人选,定会让裴卫率复归原位。”
看着底下战战兢兢的马令史,新安公主终于将视线转至一旁沉默良久的裴熙。
“那裴卫率,你的意愿呢?”
此时堂内寂静无声,诸人的目光都围绕在裴熙身上。
裴熙仍低垂着眉眼,神态恭谨万分,可他的背却如青松,未曾像表面那般。
“作为臣下,自然是唯殿下的命令为遵,但,作为个人,裴熙更想回宫中。”
此话一出,堂内人皆大惊,不曾想这裴卫率竟这般大胆直言。
一旁的马令史连连抹汗,有些后悔今日领了这差事。
“很好!”与诸人预想的暴怒不同,新安公主却弯起眉眼笑了起来,“既然双方意愿已定,我也不好做这恶人强留你......裴卫率,你自去吧。”
见新安公主已许了他离去,裴熙并未露出欣喜之色,反而拱着手,语带恭敬,“卑职很感激殿下的引荐之恩,没有殿下,卑职也不能获得如今的职位。但卑职不想一直受殿下的恩情,当初只是顺手而救,不想殿下一直铭记到现在,卑职只希望殿下能朝前看,不必再顾念。”
听完这番话,马令史对裴熙有些另眼相看。之前还以为他只是个不懂变通的武夫,今日看来此人心思倒是很通透。
不仅顾全了新安公主的面子,还将两人的暧昧关系包裹成恩情,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好一个不再顾念,裴卫率,这便是你的答案吗?”新安公主站起身,慢慢踱至裴熙面前,凤眼紧紧盯着他。
“是的。”裴熙面不改色。
此时堂内落针可闻,除裴熙外的人全都凝神屏气。
良久,新安公主才开口道,
“好!那就到此为止,你自去吧。”
望着裴熙决绝的身影,新安公主只觉内心有一股火,上不来下不去,停滞在那里,似乎要将她的脏腑燃烧殆尽。
她活了三十余年,还从未有什么得不到的人或物。
只要她开了口,不管多珍奇的物件,都会送到她面前。想要的人也会因权势向她屈服。
至于得不到,从未有过。
但,今日裴熙就让她尝到了这个滋味。
之前她三番五次示好送礼,他都一一回绝。甚至以利诱之,他也岿然不动。
她何时以这般姿态去讨好一个男子。
既然他不承情,那就不要怪她了......
街上宽阔的青石板路上,有两人正骑着高头骏马在此间前行。
马上的两人正是方才在公主府的裴熙和马令史。
“裴卫率,方才在公主府你试着服一下软其实也没什么。”这位马令史之前见裴熙态度那般坚决,事后也不免起了心思劝一劝他。
“在你来之前,公主殿下也曾招揽过一些青年才俊,当中有一些人如你一般直言拒绝,但最后无不例外皆投入了公主府的名下。所以你的姿态无需这般强硬,不然到时候若得罪了公主殿下,影响了前途那可不好。”
“况且太子殿下帮了你这次,可帮不了你下一次。新安公主虽是女流之辈,但终归与太子流着相同的血液,他们天然站在权势的高地上,就算你是公侯子弟,也得屈服一二。”
这位马令史是寒门庶族出身,好不容易在二十八九考中了进士,却被派去翰林院论撰修史。在此处蹉跎了好几年,直到去年被东宫征辟后,才算有了一些出头的机会。
故此时他说出这番话,裴熙也能理解。
他望着天边流动的浮云,对着身边的马令史说道,“我父曾告诉我,人立于这世间当直起心中脊梁,纵前方有藤曼巨石缚于身阻其行也不能弯下半分。今日我若顺从屈服了,那便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脊梁若弯下了,想再直起来那就难了。”
“当然马令史的一番劝言也是极有道理的,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境遇缘法,至少在此时它不适合我。”
闻言马令史怔愣良久。
过了片刻,他才感慨地叹了叹气道,“裴卫率好志气,我实不如你。”
“马令史不必妄自菲薄,你我的境遇出身不同,自然生存之道也不一样。”裴熙在一旁安慰道。
“然也,不过世人皆推崇有志之士,都是因这条路艰险万分,若不是心志坚定之人又如何能走得下去!”马令史望着远处巍然壮丽的皇宫殿群,不免心生感叹。
裴熙听此也只默然。
“不过裴弟打算如何处理新安公主这事。”马令史抚了抚下颌的短须,好奇地看向裴熙。
裴熙听他改了称呼,知晓是因方才自己一番话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遂他也顺势接了下来。
“马兄不必担忧,小弟我心里有些成算。”
“如此也好,若之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裴弟自可尽与我说。”
裴熙不料他竟给出这样一个承诺,当即心里记下这番人情,拱手谢道,“多谢马兄此言,之后如真有困难之处,定会请你参谋参谋。”
说着说着他们便到了宫门口。
过了宫门,马令史便被东宫的侍者提前叫走了,故裴熙只能一人去皇家围场寻太子殿下。
此时天边的艳阳已不再那么晒人,明媚的光线洒在他们身上,在官道上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裴熙年轻的面容被光线分割成两半,脸上明暗交相辉映,为他的面容增添一丝晦暗之色。
望着四周高大逼仄的宫墙殿宇,裴熙只觉一股压抑气息迎面扑来。也许心境影响情绪,平日里巍然壮丽的皇宫在他眼中只余压抑逼仄。
当初听闻陛下向世家子弟征召羽林卫,他踌躇满志,决定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西北之地,孤身一人入京应召。
不想初入京便招惹了新安公主。虽然她向陛下引荐了自己,让他得了一个卫率之位,但之后这位公主也给自己制造了无数麻烦。
早知如此,当初或许就不该挺身而出。
但如今多说无益。
方才在那马令史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得罪新安公主确实会影响他的前途。
当今陛下虽不是一位耳根子软的君主,但对这位妹妹引荐的人才,陛下也会授予官位。所以若新安公主真的因此尽谗言,他也只能坐以待毙。
但比起前途渺茫,被打上公主入幕之宾的烙印更让他难以忍受。
不管如何思量,他终究是入了世间最大最复杂的名利场,再如何狂傲不羁,也应该收敛举止谨言慎行,不可如之前在西北那般。
再者只要陛下还想用他,眼前困局自会不攻自破。
想罢,裴熙重新振作精神,驱着马儿向皇家猎场走去。
裴熙那边的危机萧霜自然不知,但她们这边新安公主走后不久,就有公主府的侍女前来传话说公主殿下身体不适,无法再来,还交代令萧嫣暂为主持。
听到新安公主因身体欠安不再到场后,在场的诸位贵女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但随即对公主殿下不能来的理由大家皆在暗地里猜测议论。
毕竟这个身体不适众人都知道是个借口。至于背后之事究竟是什么事,她们也只能在这里胡加猜测。
大好的宴会有了这一遭,众人都有些意兴阑珊,连埋头作诗的那几位也不禁停下了笔,脸上满是茫然无措。
不过诸女也未因此提前离去,而是选择在园子内消遣悠长的午后时光。
不谈其余玩乐心思淡去的众人,萧霜萧意两人此时却有些兴致高昂。
因为这两人并未呆在亭内,而是在廊道合围的场地内玩投壶。
这处地方视野开阔,又有假山奇石点缀其中,再加上绿荫围绕,凉风习习,实是纳凉玩乐的好去处。故一些供宴客休闲娱乐的小游戏皆设在此处。
萧霜手拿一根尾端坠着羽毛,箭身纤细的短箭,对着十米之外的曲身铜壶,奋力掷了过去。
但在她期望的目光中,箭矢生生擦着壶身而过,砰地一声落在地上。
萧霜看向空空如也的箭筒,脸上有些失望。
“怎么样五姐,我们又打平了吧。”萧意在一旁得意洋洋道。
萧霜不理会她的幸灾乐祸,接过阿碧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转身去假山旁的石椅上歇着。
“你这是不玩了吗?”
“没什么意思,投来投去都是平手。”
“那倒是。”萧意也将手中的箭矢丢入箭筒中,然后向另一边的石椅走去。
她们两人的技术都很差,投十次有八次不中,最后两次完全凭运气。所以玩了十几回,平手的几率很大。
“我听母妃说北胡的使者马上又要入京。”
萧意有些低沉的声音传入对面萧霜的耳里,她陡然睁开闭上的双目,神色变得凝重,问道,
“这是真的吗?”
萧意点点头,随后两人都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只留身后的侍女不明所以。
过了好一会儿,萧霜才开口,声音有些艰涩,“阿意,你能告诉我,这个消息是从哪儿得来的吗?”
“是我舅舅......你知道的,我舅舅是鸿胪寺的主薄,故而此事十之八九是真。”
萧霜听完心情有些烦闷。
至于为什么烦闷,那就跟晋朝的一项传统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