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心思
“怎么还在发烧?”
“上次感冒本就还没好,抵抗力弱,能受得了?”
耳边低语嘈杂,温霓头痛欲裂,沉重的眼皮拉着她要重新坠入深渊。
断断续续里,能听到温岩箴和尹丽雅的交谈:“这件事情也不全然是坏事,离订婚宴还有些时日,重新替阿霓选人就行了。”
“说得轻巧。在这个节骨眼,谁家敢接这个烂摊子。”
“不接也得让她嫁出去,你答应过我的生日宴...”
生日宴吗?
订婚宴是依照她的想法,定在了三月初。但距离温霓的冬季生日还差得远。
思绪越来越混乱,温霓放任自己陷入更沉地黑暗。
随即各种光怪离奇的梦在脑海中不停闪回,像多年前的老式电影,帧数跳跃没有逻辑可言。
温霓梦到大学时期的沈衍川,少年恣肆,惊艳清绝,身边从不乏追求者,但待她也是跟别人不一样的。
那时她刚上高一,从来在老师面前乖顺的女孩会为他翘掉晚自习,去浔安大学看他一场球赛,而他会掠过众多女生的期盼只接她送的水。
也会在生日时送她喜欢的礼物,带她融入他的圈子,教她赛车,教她骑射。他眼高于顶,却把仅有的耐心都给了她,温霓迷恋他无数次把她挡在身后时身上清爽干净的薄荷香,记得他答应等她高中毕业就和她试试的雀跃和心动。
从高一到现在,整整七年,温霓都在沈衍川身后跑,是圈子里默认的一对,再加上在爷爷面前求来的联姻作保障,温霓从不有疑,他身边会有另外一个女人。
所以到头来,他都是在装?
什么被她打动,都是谎言,他从没想过要和她结婚,也从没喜欢过她。
当她跪在浮吟寺佛前为他们的未来祈福时,他却在心心念念着另一个在医院的女人。
-
再次醒来,已是深夜。
意识在不知名的愤懑情绪里渐渐恢复,温霓费力睁开眼,看清了屋内的摆设,香炉案桌,实木书架,是她在温家老宅的房间。
床头摆着一碗熟悉的汤药,不知什么时间放置的,早就凉了。
本能抬手的下一秒,温霓才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轻微刺痛感。
下意识望去,在紧挨床头的角落摆着输液用的药瓶,软管顺着垂落在青黛色床被上,凉凉的液体一路从血管流到四肢百骸。
嗓子里传来更刺痛的嘶哑。
随后,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身后的温岩箴走进,从张姨盘子里端起另一碗已经温好的药,小心的递到她唇边。
照例关心几句她的身子,待她把苦涩的汤药喝完后,温岩箴便旧事重提:“当初我就说过,沈衍川不是良配。”
话语刚落,温霓长睫轻覆,一滴滴滚烫的泪就这样砸了下来。
温岩箴端着碗的动作一顿,隔了好一会儿,他沉声:“说说,怎么想的?”
温霓红着眼,一副娇软可怜的模样。
温岩箴放下瓷碗,眉间拧成了沟壑。
“真那么喜欢?”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抽泣声停了一瞬,温霓软声:“如果不是衍川,我可以不结婚吗?”
“阿霓,圈子里哪家千金联姻选择权是在自己手上的?”温岩箴重重搁下瓷碗,对峙中,言语多了几分严肃,“我和你妈妈已经给了你很大的让步。在这么多富家子弟中,她做了很多功课,已经重新给你选好了人选,你别继续任性。”
温岩箴宠她,但并不是没有底线,更何况他们现在巴不得把她嫁出去。
一点冷意从背脊攀爬而上,浸入眉眼。
温霓垂眸,视线落到手腕处的白玉手镯上,在暖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镯子是两年前她去欧洲看画展从一个收藏家手里买到的,上顶的白玉边有裂痕,远看像一轮半月,这才勾起温霓的兴致。
更巧的是,它是成对的,还有一对白玉袖扣,温霓回国便送给了沈衍川。
取下手镯放在包里,温霓又重新拉出和沈衍川的聊天框。
他删除了一切与她有关的联系方式,电话打过去提示是空号。
指尖在曾经烂熟于心的号码上停留,温霓最终还是按下了删除键。
在做完这一切时,手机铃声猝然响了起来。
温霓垂眼,是好友姜枝缈,停顿几秒,她划开接听键。
姜枝缈:“打听到他们俩了,尊澜馆三楼。这两发小还一直用着沈衍川的私卡,可真是好兄弟。”
她停顿,后不确定问道:“你真要去?”
姜枝缈是在拍戏的间隙给她来的电话,听到温霓的肯定答复后,她又耳提面命地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才挂断电话。
温霓把床头柜上的雪梨糖一股脑全部收进抽屉里,随后果断拔掉了针头,惊艳的五官添上清冷的意味,哪还有刚刚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半个小时后,温霓到达尊澜馆。
作为临城最有名的奢华娱乐场所,尊澜馆只接待临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除了持有黑卡的人能进入外,也能刷脸。温霓不常来,但和老板挺熟,自然进出自由。
侍从恭恭敬敬把她一路引到三楼。
“温小姐,到了。”
温霓站在磨砂的黑质门前顿了顿。
她只穿了件薄外套,指尖早在冷风里被冻得冰凉,温霓攥紧拳头,往前一步,直接推开了大门。
垂吊着的水晶灯明亮刺眼,人声鼎沸的场合打破寂静直兜兜往耳膜里钻,温霓眯眼的功夫,离门口较近的人群已经发现了她。
“温霓。”
惊诧的好奇的不怀好意的目光,不打招呼落到门口女人身上,雪肤红唇,惊艳夺人,那张脸纵然是生病着也依旧美的惊心动魄。
“我没记错,今晚场子是为了庆祝封家小公子在GCJ赛事上获奖。跟温家大小姐应该没关系?”
“温家大小姐?”有女人讥笑,“哪有她那样的大小姐啊,死皮赖脸跟着男人后面跑,最终还不是落个被抛弃的下场。所以,女人就不该自贱,上赶着求来的联姻自然没有辛苦追来的香咯。”
温霓目光顺着大堂里扫了一圈,后落到说话的人身上。
杜家小女儿杜妍,因从小到高中都跟她一个班,没少拿她来作比较,再加上高中时一点恩怨,她一向看温霓不顺眼,但碍于她的身份,一直没有正面跟她冲突过。
眼下,温霓被未婚夫抛弃,又傻傻的凑到了眼前,难遇的好机会,便忍不住要奚落几句。
眼看温霓依旧不为所动,杜妍红唇冷冷一瞥,心下暗讽,装什么清高。
“沈家那位真逃婚了啊。”
“啧啧,我早就听说沈衍川在去年就跟陆希染有染了,当时他们舞团不是在滨城巡演,沈衍川就在陆希染同事面前以她男朋友的身份自居。我还不止一次看过陆希染的朋友圈,毫不避讳,高调的很。”
许是看到温霓愈发苍白的脸色,有男人低声轻呵:“乖乖,闭上你的嘴。”
“怕什么。”因为不小的动静,人群以他们为中心半圈了起来,温霓的沉默更是给了杜妍极大的勇气,她轻轻晃动着高脚杯里的酒液,慢慢踱步到温霓面前,“温家这么急着把她嫁出去,自然是因为有新人要入住。”
她近日听过一些小道消息,温霓这大小姐的身份,估计要保不住了。
空气里染上躁动的因子,偏偏温霓端着一张明艳的小脸,从容不迫,她问:“说完了吗?”
杜妍晃酒杯的动作一顿,抬眼的功夫,只见女人美目流转,慢悠悠来了句:“杜小姐知道的这么多,那知不知道你男朋友拿着你的钱和别的妹妹包酒店的事呢?”
温霓轻顿,神情有种清纯又不谙世事的惊艳:“他们该不会五天五夜都在酒店里跑算法吧?”
她男朋友跟她们同一大学,比他们小一届,计算机专业,那位妹妹是他的同门小师妹。
“你有病吧,乱造什么谣?”杜妍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捏着玻璃杯的手收紧,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温霓掩唇咳嗽了两声,轻轻柔柔的声线继续:“到底是不是造谣你查查不就知道了。”
“你...”
“够了。”有男人从身后拉住她手腕,“没看到人真的在生病。”
像是热油上溅起的水珠,杜妍却一点即燃:“杜汶峰,你竟然帮她说话?你还喜欢这个狐狸精是吗?她现在被人抛弃了,正好你可以趁虚而入。”
“有本事你就上啊,别在这儿冲我嚷嚷。”
男人脸上也挂不住,他视线在温霓身上滑过,语气夹着浓重地警告:“你能不能别发疯?”
眼底的燥意越聚越深,温霓无意去关注他们的争吵,回眸间她收起了唇角那点笑意,踩着步子径直往里厅走。
背后传来杜妍给男朋友打电话时的气急败坏声,尖叫怒骂,出口成章,她倒是从不顾及杜家的脸面。
隐在暗处的眸底浮出几分漠然,温霓径直走进了偏厅。
不同于大厅的热闹,里面是隔开的一间间包厢,这群公子哥玩乐的方式不少,包厢里时不时传来阵阵嬉笑,温霓按照乔安露发过来的指示往里,刚在倒数第二个包厢前止步,便和里面出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穿着一身名牌的男人,看到温霓瞬间,男人熟悉谄媚的笑脸已经挂在了脸上:“这不是温公主吗?”
伴随他出来的动作,能看到里面乌烟瘴气的,烟味混杂着各种难闻的气味往鼻息间钻,温霓难受的退后几步,她直截了当:“封诩在不在?”
男人微眯眼,反应倒是很快:“封哥刚走。”
他点烟的指节往大厅指,装着糊涂:“你没看到?”
温霓继续:“彭俊扬也不在?”
男人“嗯”了声:“他俩一起出去的。”
温霓冷了眼。
封诩和彭俊扬是沈衍川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温霓找他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联系上沈衍川。
里面很快断断续续出来十几个男男女女,全都一副萎靡浪荡的模样,温霓扫了一圈,的确没有看到他们两人。
想到他们会躲,但没想到躲得这么彻底。
这趟跑空了。
眼看她转身要走,男人屁颠跟上:“要不要安排车送你?”
他想凑近些,但被温霓凉意深重的眼神钉在了原地,只好讪讪摆手。
几秒后,他把烟头往桌沿上拧,良心发现冒了句:“去地下车库看看。”
温霓很快出了包间,又冷又冲的空气直往肺里钻,抬手按压着太阳穴,头痛的感觉像风暴重卷袭来。
手机震动,是尹丽雅发来的文字:【阿霓,我看房间里灯还亮着。你还在低烧的,要早点睡。】
温霓正要关掉,她又紧跟了一句:【明日等你好点了,我们一起和你肖阿姨吃个饭。你知道肖蘅吧,他电话都打了好几个,很关心你,前几日要不是他在外出差,肯定要来家里看你的。】
她怀着什么心思,温霓一清二楚。
不是为她幸福着想,只逼她尽快嫁出去,把温家大小姐的身份让出来给另一个女儿。
苍白的脸上早已血色尽失,电梯里能看到她此刻的赢弱和病态,也难怪人人看她都想着踩一脚。
电梯下到负二楼,温霓收敛情绪,强打起精神往外走。
已近深夜,空旷黑暗的车库里看不到几辆车。
封诩和彭俊扬有专属的停车位,温霓从一辆橙红色的豪车边看过去,的确看到了封诩那辆炫紫色的超跑,但没看到人。
温霓正要抬脚往前,猝不及防传来“砰”地一声。
伴随着极其惨烈的一阵哀嚎,在地下室荡起连绵不绝的回音。像什么东西被硬生生砸断,似乎还有骨头碎裂的声响,瘆人的响动余音萦绕,瞬间头皮发麻的感觉上了头,温霓脚步生生停了下来。
她抖着长睫回身。
偌大的车库里只有暗沉的白灯笼罩,除了她之外,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这瞬间,电影里各种惊悚画面涌入脑海。
她不信鬼神,但也避免不了此刻在胸腔急速蓬勃的心跳声。
“谁?”
发颤的声线混着几声皮鞋磨擦地面的响动。
在光线和阴影交界处,一道修长的黑影率先落入眼底。
许是对她那声欲盖弥彰的发问,男人本低垂着的眼睫轻抬,就这样撩眼看了过来,四目在空气中相撞。
也只是一眼,凉薄又轻漫,他收回目光的同时,继续低垂着眼睫去接烟,正这时,从门口进来一辆车。
暖烫的灯光从他俊美的侧颜打下,那一圈光影映着他动作如同慢电影,矜贵不可攀。
温霓心跳放缓,在车光流转间,脚步下意识移了过去。
男人似乎没有认出她来,他单手解开西装外套的纽扣,用那只戴着佛珠的指节慢条斯理松着领带,姿态散漫,要不是刚刚那声惨叫是从他这个地方发出的,这幅美人图倒还值得欣赏。
温霓走近后,才发现他旁边还有一个男人,手里正攥着一枚名贵打火机往他唇边送。
烟雾升腾,氤氲雾气中,温霓默默吞了吞喉。
空旷的地下室里,一时安静的可怕。
温霓又往前凑了几步。
唇瓣刚启,一句“衍……”还未喊完,就直愣愣被近在咫尺的惨叫堵在了喉。
惊惧着低头,男人脚边不知何时匍匐着一个人,他半只手掌被澄亮黑色皮鞋碾压上,骨裂的轻微响动在低哀求饶中愈发清晰,温霓这才看清地上有一滩血渍。
罪魁祸首却对哀叫丝毫不在意,似乎更关心她口中那半截未出口的话,漆黑的眸子觑着她,他嗓音徐徐沉沉问道:“喊什么?”
离得近了,那副冷冶的面孔倒影进瞳孔,轮廓优越,眉眼很深,一点清淡的烟味侵略而上,迷人又危险。
须臾,傅司聿抬起鞋,低睨了一下地上的人,随即抬了下眉骨,隐在暗处的保镖见状把人像死人一样拖到了车后。
慢悠悠的步子往后退了点,他拉开了与温霓的一点距离,随后把抽了没两口的烟递给林越,冷漠的情绪在对望上来时,半点不减:“嗯?”
喊什么?
温霓拉回刚刚的思绪,她好像又把他认错成了沈衍川,下意识喊得那句是“衍川”。
上次姑且算她神智不清,可眼下的情况,温霓直觉她要是开口把他叫错,她也会落的跟地上男人一个下场。
傅司聿长指接过林越递来的眼镜,在她的沉默中,唇角微微牵起弧度,笑得冷艳又迫人:“温小姐又把我认错。”
不是疑问句。
女孩眼底的惊慌还未消散,随着这句又平添上几分无措,温霓目光下意识黏上他眼尾,那抹淡痣给他气质更染阴鸷,是跟沈衍川完全不一样的。
“傅总。”温霓换了称呼,嗓音在不舒服和惊吓中,变得轻轻柔柔。
许是她的语气勾起了男人几分兴致,他视线终于落到她身上。
略宽松的衣裙,外面套着一件嫩绿色的小外套,露出的锁骨弧度纤细,上面还戴着一件价值不菲的项链,往上是有些苍白的鹅蛋脸,飘忽发颤的长睫,微卷的长发在穿堂风下,几缕沾染上淡粉色的唇瓣,秾丽惊艳。
跟昨夜摔在雨地的狼狈天壤之别。
想到这儿,傅司聿慵懒的身影往前一步,两人距离顷刻间拉近几分,被男人松掉的领带跟着微动,尾端似乎要扫到她的指尖。
温霓被他猝不及防的动作吓了一跳,脚步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抬起的眸子里还带着刚刚惊吓后的余惧。
看着像是被他吓得不轻。
“傅总?”他嗓音砸在头顶上方,轻轻慢慢磨着刚刚她的那句称呼。
温霓眼睫微颤。
下一秒耳边响起他明知故问得调笑,“我没记错,温小姐之前不是这样叫的。”
温霓无意识咽了咽喉。
傅司聿在港城华家几个家眷中排行老三,小辈们都叫他“三哥。”,这个名号加上他养子的身份可见他在华家的受重视程度。到浔城后,有人想拉拢关系,继续叫着这个名号。
温霓之前是跟着沈衍川称呼的,私下称呼的是“哥哥”,面上还是跟众人喊得“三哥”,现在,她没了和他继续攀关系的必要。
“吓到了。”温霓随口解释,嗓音带着溢然而出的委屈。
静谧之下,她好像听到了他鼻息间透出一抹轻哂,后高大的身影往后退到了安全距离。
或许是信了她口里的话,他随后从深色西服口袋里摸出一个什么东西递了过来:“压压。”
温霓不明所以,但还是伸手接过。
冰冷的指尖不小心擦上一抹温热,温霓动作微滞,她抬眼,男人表情依旧不为所动,侧颜半隐半明,无框眼镜下的眼尾撩起,像黑夜中魅惑人的妖。
指尖相触很快又远离,温霓低眸,发现掌心赫然躺着一颗糖。
她这才明白他说的“压压”是让她“压压惊”的意思。
晶晶亮亮的糖纸发出细碎的声响,温霓盯着男人的侧脸有些出神。
他那张脸跟沈衍川真的很相似。
目光眷恋着从他鼻峰往下,刻意忽略掉眼尾的淡痣,落到那张薄唇上。
温霓指节攥紧手心的糖果,脑海中顿时闪过一个疯狂的想法。
如果她逃不过嫁人,与其让尹丽雅给她选,她何不找他?
他也是沈家人,更重要是,他那张和沈衍川相似的脸。
“温小姐。”
温霓回神。
“找人不是这样找的。”
漂游的思绪彻底回笼,温霓听到他恢复客气又冷淡的声线,“夜深了,我让林越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