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纪连芙再次听到小提琴声的那天,正在被领导痛骂。
八月,蓉城湿热。
楼下有人在外放小提琴曲,隔着窗户传进办公室。
真的烦,纪连芙心想。
她恨小提琴。
曲子响了多久,郝总编就批评了多久,最后一锤定音,审判她事业的失败。
“最后一期,再弄不好,栏目就停了吧。”
纪连芙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心比万年坚冰还要冷了。
她,京华传媒大学学了四年新闻传媒,专业第一
去年刚一毕业,就被岭山周刊的总编郝磊看重,挖过来给开了专栏,成了主持人。
手握多少人眼红的机会。
结果,短短一年,落得如此下场。
路人听了都得嘲讽两句:笑话!
现在小提琴也在嘲讽她了,她倒要看看,是谁工作时间在放《流浪者之歌》。
她冲过去的模样,把茶水间的实习生吓了一跳。
纪连芙个子高挑,锁骨长发乌黑,长了张妩媚柔和的圆鹅蛋脸,偏偏眉眼立体英气,这份英气让她摆脱媚俗, 颇有种不屑世俗的侠女感。
一旦皱眉,气势相当强。
实习生从沙发蹿起来,心虚道:“芙,芙姐,我茶泡好了,你是来喝水的吗?”
桌上摆着平板,外放声音,小提琴曲就是从这儿响的。
纪连芙步步靠近,实习生手忙脚乱解释:“我真的不是要偷懒的,我稿子校对完了,就是来这儿喝喝水,哦,顺便,顺便听听音乐放松下……”
纪连芙没能听她说话,平板正在播放格斯里美术馆采访栏目。
屏幕里,主持人用外文道:“近期,国际新秀画家SAVI Zhang 新作将在馆内展出,我们特别邀请他来到节目。请问,这幅画作与方才播放的小提琴曲有关吗?”
画面一切,一位年轻男子出现在镜头里,蓬松柔软的发顶,刘海长至没过眼睛,肤色白而健康,身着宽松休闲的灰色毛衣,看起来像个十七八的少年,长相带着点天然的忧郁。
顶级文艺片男主的气质。
男子拨弄了下刘海,凤目微扬,戳着袖口上毛衣,卖关子道:“以后就知道啦。”
旋即调皮笑了,露出虎牙, 长相带来的淡淡忧愁一扫而空, 气场灿烂而开朗。
是他。
少年时期, 班里同学调侃他,长着一张俊脸还装忧郁, 蛊惑班上女同学。
他每每这时候就乐, 笑起来半点郁闷劲儿都没有: “爹妈给的, 天生的, 我有什么办法。”
他笑与不笑像两人, 笑时世界都明亮。
纪连芙死盯着屏幕,生要盯出个窟窿来。
实习生见她这神态,试探道:“芙姐,你也喜欢小提琴?我是刚才听完他的曲子,随便点相关,点出来的,哎?他怎么现在是画家啊?”
纪连芙从始至终像石像一样,杵在平板前。
闻言,才稍微恢复了点生气,只是手还在颤抖。
实习生疑惑:“姐,你知道他?
“不知道!”纪连芙立即硬声答,逃也似地离开。
章云野,章云野,章云野。
五年了,她还是连听他的声音的勇气都没有。
还能清楚地记得,十八岁那年冬天,京华下了几年难遇的大雪。
月下的雪莹莹流光,校门外的便道长得看不见头,她和他并排行走,安静地只能听到“咯吱”雪声。
章云野少有如此安静的时候。
少年背着小提琴琴盒,毛茸茸的琴盒挂坠随着步伐摇晃。
雪花落在他的发梢与睫毛上,眷恋不舍与他的俊脸紧紧相贴。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我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他身形一顿,喉头滚动几次,半响才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故作轻松问:“理由呢,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纪连芙掐了掐手心,破罐子破摔地开口。
“我和许润川在一起了。”
他猛地转身,伸手握住她手腕,漂亮的双眸满是不可置信。
“你骗我。”他急切道,“你不可能喜欢他,我哪点不比他许润川好。”
紧接着,纪连芙听到自己说了那句罪不可恕的话。
她用了平生最冷漠嘲讽的语气:“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章云野么。”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这半年来,曾听许多人悄悄议论了无数次,而她,往往处在守护者的位置上。
这句话,最不该从她嘴里说出来,那会要了他的命。
果不其然,向来恣意飞扬的少年,沉默低下了头,肩上的小提琴像山一样,让他露出平生从未有过的卑微。
看不到表情,握她手腕的手却越来越紧。
夜晚风重,天寒地冻,二人就这么僵持着,雪落满了衣服,紧握的手没有温度,被冻得失去知觉。
纪连芙闭了闭眼,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她不回头地往前走,这次没有任何东西从身后来拉住她。
“纪连芙!我绝不再见你。”少年声音决绝。
大雪封城,她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雪里。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纪连芙恨小提琴,但恨小提琴的,远不止她一个。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不过一天半,她栏目要停这件事,整个单位已经无人不晓了。
纪连芙觉得自己头大,像走钢丝。
她妈妈,纪薇女士,还非要往钢丝上压石头。
最近逼着她周末去相亲,说男方学历高,格斯里政治经济学院毕业,人又高又俊,托隔壁张阿姨才能接触到顶尖人才。
让纪连芙必须去,不然就是不认她这个妈。”
纪连芙无奈草率应下,计划发疯搅黄这门相亲,还能释放压力,一举两得。
相亲地点约在百川湖区。
一个新开业的奢华酒店。
来的路上,纪连芙充满担忧。
她付不起这个钱。
这次男嘉宾据说是这个酒店的少爷,名字叫江为。
纪连芙不知道以她们家的小镇出身,怎么会在省城有这种程度的人脉关系,怕不是骗子。
纪薇女士千叮万嘱,要好好打扮,亮瞎这个什么少爷的狗眼。
她只能从衣柜里刨出一条三年前的红裙子,搭配她斥三百块巨资购买的水钻高跟鞋。
这双鞋穿上后,行走极其不便,她极力保持步调从容。
奢华酒店确实非同凡响,富丽堂皇,层层庭院宛如迷宫,通往酒店餐厅路上是几道玻璃廊道。
玻璃是单向的,她能看到外面,外面看不到她。
玻璃墙外,是蔷薇花园,蔷薇开的正好,花朵饱满热烈,赤红与姜黄融作一团,有着震撼心灵的生机。
纪连芙几天的阴郁不安都被抚平。
不远处,一个背影出现在眼前,身形颀长的男人,宽肩撑起黑色上衣,手插进运动裤兜,长腿一迈,慢悠悠顺着玻璃墙,在花园漫步。
最显眼的当属他的头发,柔和的粉色。
纪连芙心头猛然一跳。
腿不受控制地急切追上,想看看男人的脸。
两步, 一步……
男人骤然背身,拨弄蔷薇枝丫,接电话。
她隔着玻璃,又只是看到男人的背影。
听不到讲话内容,只能看到他肩膀偶尔颤动,好像在笑。
纪连芙忍不住自嘲。
前几天还在接受国外媒体采访,怎么可能是他?
准备放弃的时候。
男人向外展开左臂,手掌按在树干上,指腹有节奏地敲打。
手腕上有银光晃过,像箭一样钻入纪连芙的眼睛。
两只银镯,左腕。
纪连芙焊在原地。
眼前朦胧中,他忽然转身,靠近玻璃墙。
她瞳仁紧缩。
思念了很久的,忧愁的眉眼, 连同左眼正下的痣,因笑而翘起的唇角,一并闯入视线。
簇簇盛放的蔷薇成为背景,随着微风在他身后摇曳。
纪连芙不可自持地抬手,隔着玻璃摸上他熟悉又陌生的脸。
“纪连芙,我再不见你!”
章云野与她诀别时的话,魔咒般响起。
纪连芙心一颤,跑了。
因为走得太急,且对于高跟鞋这一工具运用不熟练。
崴了一下。
这个破高跟鞋,鞋跟竟然就这样断掉了。
纪连芙只能一瘸一拐走到花园,拎着手上这双鞋,越看越火大,一时上头,将鞋扔到了花丛里。
放男嘉宾鸽子,腿瘸了,事业也半死不活了,可以说是她近五年来最黯淡的时候。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遇到章云野。
纪连芙一路做了很多心里建设。
最终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回到家,给脚腕上药。
拧开瓶盖,淡粉色的药膏被压力挤出,流到她手上。
纪连芙一愣,联想起章云野的发色。
他与之前不一样了。
以前的他,绝对不会将时间花在染发上。
年少的章云野,秉持着独特却固执的习惯。
讨厌等候,所以无比守时,无法保持耐心,在同一个地方呆五分钟以上。
讨厌麻烦,所以吃穿住行一切从简,对外形要求只有干净简单。
讨厌猜疑,所以会直接而热烈地去爱,也会干脆果断地拒绝。
所以,纪连芙一直坚信,他说绝不再见她,一定是不会回头的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