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者
2010年。
五一假期的到来,同学们纷纷欢呼,表示自己要回家大吃大喝好好睡一觉。
整个班都在沸腾。
纪连芙面无表情地整理卷子。
同桌伸了个懒腰:“你假期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写作业,复习,上格斗课。”
同桌嘴角抽搐:“靠,你是人吗?”
纪连芙不理会她的言语,背上书包朝宿舍走去。
自打黄安仁醒来后,纪连芙在小姨家住了足足一个月,寒假收假前才鼓起勇气回家。
没有预料中的你死我活,黄安仁只是用狠毒通红的眼神恨不得把她凌迟,但确实没动手。
难以想象纪薇受了多大的罪。
不然还是回家看看吧。
纪连芙改了主意。
第二天,她去柔术班请假,路过中心商场顺便买些点心。
黄油曲奇还是蛋挞。
她拿着夹子犹豫要哪一个。
背后忽然伸来一只手,以熟悉的力度握住了她。
“抓到你了。”章云野清朗的声音钻入耳膜。
纪连芙半响没反应过来。
“你……”
少年的成长惊人,不过一年多,脸上的婴儿肥褪去,身形像树干一样抽条拔高,初具成人的身量。
眼珠漆黑透亮,漂亮地任何人都不忍苛责。
章云野先发制人:“我是来买点心的。”
他又道:“过几天在蓉城开音乐会,今天闲了就出来逛逛,没想到会碰见你。”
意思很明确,是偶然。
诡异的沉默中。
“原原,你跑得太快了,嘿呦,找到,”章云野的经纪人魏平气喘吁吁过来。
“咳咳!平叔。”章云野瞪他,魏平声音戛然而止。
纪连芙鬼火直冒,甚至想笑,她每次鼓起勇气做的决定都没用,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进入死循环。
跟黄安仁如此,跟章云野亦是。
什么时候才是尽头,纪连芙甩开他的手就要走。
章云野眼疾手快拉她:“你要去哪?怎么每次都要不告而别,你上次抱我的时候,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松开,你很烦啊。”纪连芙厉声。
把章云野和魏平都吓了一跳。
“你是傻子吗?非要我把话说那么清楚吗?我讨厌你,每次接你的电话我都很烦,被你缠着也很烦,根本不想见到你,你为什么又出现在我眼前。绝交!绝交懂吗!”纪连芙一股脑爆发。
章云野神采奕奕的眼眸瞬间暗淡无光,被伤得彻底。
他向来好脾气,也被纪连芙这番话激得心血翻涌,又慌又气,恨不得看看她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二人黑着脸僵持着。
魏平原先是周思语的经纪人,同甘共苦,把章云野当孩子看,难免为他心痛。
近半年来,他们的工作频频往蓉城这边跑,章云野更是没事在街上逛,商业街,蓉城水族馆,美食城……少说也被他逛了三四遍。章云野不知道纪连芙的学校和住址,但知道她就在蓉城上学。这孩子在用自己的方法,努力让运气帮一把。
今天,魏平瞧着他眸光一亮,以为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哪成想会这样。
章云野哼道:“都说是偶遇,你少自作多情了。”
纪连芙:“那再好不过,我走了,你接着挑。”
“等等,绝交是吗?我不同意。格斯里餐厅,我请你吃过一顿饭。”
纪连芙:“那是卫珩付的。”
章云野:“没错,但后来我给他汇款了,你要看汇款记录吗?”
“算了,不用。”纪连芙冷声,“所以呢,你到底要怎样。”
章云野恢复了从容,笑道:“所以,不请回来的话,绝交,没门。”
“好,我们现在就去,你要吃什么?吃完两清。”
章云野:“我说了算对吗?”
纪连芙点头。
章云野思考了一会儿,悠然道:“家常菜,你家的。”
瞧见他灿烂的笑脸,纪连芙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
两个小时的车程,章云野来到了纪连芙的家乡,闽安镇。
绕过坑洼的小巷。
两排破旧的两层小楼,一楼正对街道,开成商铺,二楼露天阳台,家家晾晒着衣物。
章云野极少来这样市井的地方,因而谨慎环顾四周。
却被纪连芙狠狠瞪了一眼,不敢再乱看。
直到被带到家门口。
章云野:“啊!”
纪连芙掏钥匙:“什么。”
“你在这儿等会儿。”
纪连芙不耐烦:“等什么?”
差不多十几分钟后,章云野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他不好意思道:“忘了买礼物。”
二人前后脚进了客厅,隆隆抽油烟机声,纪薇正在炒菜。
纪连芙大声:“妈,我回来了。”
纪薇擦着手应声,快步过来。
章云野甜甜道:“阿姨好,我是章云野,叨扰了。”顺便把礼品递过去。
纪薇亲切道:“好好好,这孩子,你看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
闽安镇见不到这样俊俏明亮的男孩子,纪薇知道他就是之前和自家女儿打电话的那个,但百闻不如一见。
今天看了,只觉得他礼貌又讨人喜欢。
章云野:“没什么,就是一些茶,点心,还有酒。”
听到最后这个字,母女俱是一震,脸色僵冷片刻。
章云野忽感不对劲。
纪薇不着痕迹地接过来,挂上笑容:“坐了这么长时间车,累了吧,先歇会儿,饭马上就好。蓉蓉,去倒果汁去。”
章云野好奇:“蓉蓉?”
纪薇进厨房前答疑:“就是连芙,小名。”
纪连芙倒果汁,章云野笑眯眯凑近小声:“哦,蓉蓉啊,我也有小名,叫原原,原野的原。”
纪连芙将杯子重重拍在他面前:“少套近乎。”
在她这儿碰钉子,章云野不硬来,转眼溜进厨房,真诚道:“阿姨,我来给你打下手吧,洗菜切菜我都干的可好了。”
他边说边洗西红柿。
一米八几大高个,衬得厨房越发逼仄。
纪薇赶忙把西红柿夺过来,越看觉得他越招人疼:“不用你干,看这手就不是干活的手。”
她推他,冲纪连芙喊:“蓉蓉,带云野去你房间。”
纪连芙无语了,咬牙切齿把他拉进自己房间。
纪连芙的房间不大,靠近街道这边,床对面是一面墙的书架,桌子摆在窗户边,嫩黄的窗帘旁挂着风铃,此时风拂过,叮铃作响。
屋子里尽是淡淡的花香。
看章云野别扭站在门口,纪连芙:“随便坐啊,愣着干什么。”
章云野脸上冒热气,同手同脚地坐在椅子上,直勾勾看纪连芙坐一旁写作业。
许是遇到难题,纪连芙轻咬下唇,松口留下一道水润的印。
章云野想扭头,又莫名移不开眼,看着看着觉得口干舌燥,莫名烦躁。
想起几个小时前,女孩还要跟他闹绝交,现在又离得这么近,他心里又甜又痛。
出神间,纪连芙在皱眉。
章云野哑着嗓子:“有什么难题不会吗?我帮你看看。”
纪连芙看都不看他:“数学,你搞不定。”
章云野:“……”
他还真搞不定。自己艺术虽然一骑绝尘。但数学不行,不光数学,理化生样样不行。曾经考出过数学53分的“光荣”成绩,被麦琳嘲笑一整年。
章云野轻笑:“好了解我呀,我以为你从来不关注我呢。”
纪连芙手一顿,恰巧纪薇喊她,纪连芙去帮忙留章云野一人在屋子里。
吃饭的时候,章云野堪称乖巧。
满口“阿姨做饭真好吃”、“阿姨手真巧”、“阿姨真年轻”……把纪薇哄得心花怒放,频频夹菜。
纪连芙瞄了一眼他碗里的菜,拿公筷把鱼腥草夹出去:“妈,他吃不了这个。”
“谁说的,我能吃。”章云野冲纪薇笑,“我不挑食。”
纪连芙心里翻白眼。硬装,就硬装。
章云野确实不知道鱼腥草的厉害,左瞧右瞧不就是根白色的草吗?等他吃到嘴里,满口鱼腥炸开,已经晚了。
但他的教养不允许把嘴里的东西吐出去,艰难把它咽下去,留了两滴生理性眼泪。
嘴里的腥味到饭后都没能散去。
漱口的时候,黄安仁回来了。
章云野与黄安仁第一次见面,便有种异样的感觉。
纪薇和纪连芙立即安静了,连呼吸也放的很轻。
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精干,眼神……怎么说呢,像饿鬼。
纪薇站在一旁介绍:“蓉蓉的朋友,章云野,过来做客的。”
“叔叔你好。”
黄安仁礼节性拍了拍他的肩,几番审视后哈哈大笑。
整个下午,黄安仁拉着他下象棋,谈他年轻时候走南闯北的故事,不乏有趣的细节。
章云野与他交谈甚欢,心想:那种眼神,应该是错觉吧。
傍晚,纪连芙送章云野下楼,目送他离开。
章云野走出几米后,飞快跑回来将她揽入怀里。
纪连芙吓了一跳。
章云野笑嘻嘻:“蓉蓉,你没法跟我绝交了。”
纪连芙:“!你言而无信。”
章云野摸摸她的头:“你也原谅我一次,扯平了。”
“而且,”章云野言之凿凿,“你想跟我做朋友,我知道。”
“谁想跟你做朋友,呸,你快走吧。”
章云野笑嘻嘻:“明天我有工作,三天后我再来找你,晚安,蓉蓉。”
连回嘴的机会都不给,他活蹦乱跳跑出了她的视线范围。
三天后啊。
纪连芙步步上楼,笑意一点点冷凝,剖白地想,三天后她还在不在呢?
黄安仁又回家了。
夜晚,关上灯,纪连芙躺在床上,黑暗中月光照在书桌上,夏令营期间,章云野送给纪连芙的蝴蝶钻石发卡折射莹莹流光,异常璀璨。
透明的酒瓶摆在最上面,折射出相似的光,是章云野白天买个黄安仁的礼品。
——你想跟我做朋友,我知道。
纪连芙喃喃自语:“你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
白天他喝了酒,该来了,她心想,隔壁卧室传来男人粗暴的打骂声,枕头上浸出两行绝望的泪水。
那是邻居知道,妇联知道,警察知道,但章云野不知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