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宋玉光语气疏冷,姿态审慎,似对待手下细作,心里实则说不上多在意。
不过摆出架势,唬唬她罢了。
戚凤箫确实被他唬住。
瞬时,她身形僵住,心神紧绷。
等他去查?那她还能睡上安稳觉吗?
戚凤箫觉着,还是和气生财,莫要把事情闹大的好。
不愧是世子爷,即便眼睛看不见,这府中之事,只怕事无巨细都瞒不过他。
戚凤箫不知自己能撑多久,只盼着广安伯府派出去的人,快些把戚凤笙找回来,好叫她悄然脱身。
她一面暗骂广安伯府的人,一面搅缠着手中绸帕,思量如何打发他。
心口虽紧紧揪起,她脑子却转得飞快。
电光石火间,戚凤箫生出急智,攥紧帕子捂着心口,语气伤心欲绝:“世子爷此话何意?莫非仍怀疑凤笙对世子爷的敬重并非出自真心?”
“凤笙知道世子不想娶我,我本也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想默默为世子祈福。你可知,当我得知婚事的那一刻,有多欢喜?你可知,出嫁前我欢喜又紧张,整宿整宿难以入眠?只怕会出什么变故,只怕自己不够好,不讨世子爷喜欢。直到坐进喜轿,听着喜乐声,才终于安心。”
“在喜轿中睡着,非凤笙所愿,虽是无意中铸此大错,可若世子执意怪罪,凤笙绝无怨言。”
她语调不紧不慢,却是如泣如诉,情绪极为饱满。
扰得宋玉光耳尖微热,连心口也被莫名的情绪撑起,温热鼓胀。
借口虽是编的,稍稍激动的情绪倒也不完全是装出来的,戚凤箫对他确实有几分敬重。
前两年,北剌屡屡犯境,若非世子英勇善战,及时击溃贼寇,恐怕战火已烧至京郊。
世子出征前,大晋已连失数个州县,听说还有朝臣提议迁都到南边去。
当时她还听余嬷嬷念叨,若果真迁都,伯府未必会顾及她们,她们得自己攒好银钱、粮食,准备逃难。
幸而世子出征后势如破竹,扭转局势。
北剌虽受重创,野心必然未死。
若过几年缓过劲,又要来入侵我大晋,还有旁的武将能像世子这般英武吗?
戚凤箫不知。
她希望世子双目复明的心思,不可谓不真。
可宫里头妙手回春的太医们,为他诊治半年,也没听说会复明。戚凤箫心知,他复明的可能比她是公主的可能还渺茫。
说完那番话,戚凤箫便默默凝视着宋玉光,试图找出他被打动,或是说服的迹象。
谁知,这位世子爷只是以手支颐,长指随意轻扣耳廓,面色淡漠如常,语气疏冷:“答非所问。”
随即摆摆手,示意她退下,别扰他清净。
她说得这般情真意切,他反应却如此淡漠?
戚凤箫撇撇嘴,他的心怕是石雕铁铸的。
离开寒苑,戚凤箫只觉风也清爽,落叶也可爱,气息都顺畅许多。
她踩着石径上新落的秋叶,听着咔吱咔吱的轻响,不紧不慢往岁苑走去,脑子里却仍想着方才寒苑的事。
戚凤箫自认应对的很好,唯有烹茶一事,露出些马脚。
可她原本是想看宋玉光如何拿繁文缛节折腾他自己,怎么后来就变成他折腾她了?
想着想着,戚凤箫瞥见腕间色泽极漂亮的玉镯,顿时不与他计较。
侯夫人给的见面礼实在有心,她虽做不到侯夫人叮嘱的事,看着这玉镯的份儿上,倒是可以照顾宋玉光时多多用心。
他喜欢饮茶,那她回头就去学。
堂堂“伯府嫡女”若是直接请人来教,只怕嫡母会以为她是故意抹黑伯府,也有损侯府颜面。
戚凤箫想了想,想到个万全之策。
岁苑的布置,不似寒苑那般清冷,院墙上攀着密匝匝一排蔷薇,花已开过,结着红红的小果子。
若是夏日里,不知该有多美。
一只脚刚迈入岁苑,戚凤箫便被秋芙、翠浓一左一右扶住,不期然对上陶嬷嬷拉长的脸。
“翠浓,先把院门关上。”陶嬷嬷语气不太好。
“谁惹嬷嬷不高兴了?”戚凤箫不怕她。
岁苑虽只有她们几个,但她不信真正的戚凤笙回来前,陶嬷嬷敢对她怎样。
“小姐去寒苑许久,都跟世子爷做了些什么?”
戚凤箫觉着好笑,陶嬷嬷还真是跟嫡母一条心,又想她讨世子欢心,又怕她与世子逾矩。
她弯弯唇,正欲如实告诉陶嬷嬷,可一想到她在世子跟前如履薄冰,陶嬷嬷她们反倒比她自在,她心里便愤愤不平。
话到嘴边,戚凤箫忍不住耍了心眼子。
她压低嗓音,战战兢兢开口:“嬷嬷,世子爷他……”
说话间,她垂下纤密的睫羽,攥着帕子的指微微泛白,羞怯又紧张,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
秋芙、翠浓不懂,陶嬷嬷却是过来人,一瞧她这副模样,登时便知不妙。
“世子爷怎么你了?”陶嬷嬷脸色阴沉,不待她回应,急急定罪,“要你讨世子爷欢心,可没叫你没皮没脸勾缠世子爷!”
一定是,否则她戚凤箫早上还说世子对婚事不满意,怎的才半日就改了性?
陶嬷嬷盯着戚凤箫,眼神像是要活剐了她。
“嬷嬷折煞我了,我万万不敢!”戚凤箫似被吓着,晶莹泪光顷刻溢出眼眶,泪滴露水般悬在睫尖,“世子爷只是想摸摸这玉镯,无意摸到我手腕,我吓得后退,却被绊到,跌进世子爷怀里……”
戚凤箫顿住,嗓音越发柔软:“嬷嬷,我不是故意的。”
“只是这样?”陶嬷嬷一脸狐疑。
精明的眼睛打量着戚凤箫,见她衣裙齐整,一颗心又放回肚子里,唇角浅浅的笑痕有些刻薄不屑。
无意中摸到手,抱一下罢了,也值当她羞成那样,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丫头。
随是无意中的肢体接触,陶嬷嬷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膈应,世子爷是属于笙小姐一个人的。
可这样意外的事,陶嬷嬷也无法,只能忍下不适。
她目光落到戚凤箫雪白的腕子上,盯着那羊脂玉镯,挤出一丝笑,语气诡异得亲热:“小姐受了惊吓,且先进屋歇歇再说。”
“翠浓,去替小姐沏壶好茶,压压惊。”陶嬷嬷吩咐着,接替翠浓的位置,亲手扶住戚凤箫往里走。
戚凤箫状似受宠若惊,心中却如明镜。
果然,进屋后,陶嬷嬷迫不及待关上门扇,满脸堆笑盯着她腕间玉镯:“小姐,方才老身也是关心小姐清誉,怕小姐吃亏,才不小心说了重话,小姐千万莫往心里去。”
“这镯子贵重,不是日常该戴的。”陶嬷嬷说着,朝戚凤箫伸出手,“不如交给老身,老身一定像看眼珠子似的看好它。”
一切属于戚凤笙的东西,陶嬷嬷都不会留在她手里吧。
可戚凤箫不想打白工。
“嬷嬷的好意,凤箫本不该拒绝。”戚凤箫纤指轻轻搭在玉镯上,状似为难,“可侯夫人说了,要我日日戴着这玉镯,好叫府中诸人看到侯爷、夫人对新妇的看重。夫人的话,凤箫实在不敢违逆。”
闻言,陶嬷嬷将信将疑。
玉镯珍贵,放在戚凤箫手里她定然不放心,可侯夫人留戚凤箫说话时,她又没跟在身边,万一侯夫人是这么吩咐的呢?
正当陶嬷嬷左右为难之际,外头传来翠浓的声音:“少夫人,夫人派人送东西来了。”
来人对戚凤箫很是恭敬,再看堆在屋里的,两只珠光宝气的大箱笼,陶嬷嬷对戚凤箫的话便信了十分,没再提替她保管玉镯的事。
箱笼里的布料、头面虽也贵重,却远不及玉镯,陶嬷嬷清点了一番,便叫秋芙和翠浓收进库房。
独自一人坐在内室,戚凤箫打开唯一属于她的陪嫁,她自己的蓝玉璎珞,微微失神。
不知亲娘被卖到何处去,现在过得好不好,若见到亲娘,她花钱替娘赎身,娘肯不肯跟她离开?
进侯府前,她攒了好些年,也没攒下几两碎银。
直至今日,她才敢去想替亲娘赎身的事。
不管将来怎样,在离开侯府前,她都得尽力多攒银子才是。
侯夫人赏赐的那些,陶嬷嬷定然都盯着,很难到她手上,攒银子还得从世子身上下手。
思量间,她垂眸凝着腕间玉镯,眸光微闪。
玉镯她是一定会设法带走的,属于真正世子夫人的玉镯,被她这个替代品拿走,嫡母的表情定然精彩。
寒苑中,宋玉光临窗而坐,任凉风鼓入他袍袖。
长指间捏着一盏茶,乃长风所烹。
长风的手艺不算好,比起岁苑里那位贵女,却是好上太多。
身为贵女,对烹茶一道全然陌生,却身负令人捉摸不透的绝技,宋玉光指腹抚过杯沿,细细思量。
“长风。”宋玉光忽而放下茶盏,朝身侧吩咐,“去查查,戚凤笙平日里都学过些什么。”
那怪相,究竟是不是巫蛊之术?
“查少夫人?”长风讶然。
宋玉光没解释,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听着长风渐远的脚步声,宋玉光以手支颐,指腹轻轻抚过眉眼处恼人的绸带。
或许,他该亲口问问他的少夫人。
她娇气又胆小,被他唬一唬,什么话都敢往外说,想必不需多费口舌,她便会全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