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出
瞻仰搬来蒲苇村其实没有几天。
起初,她的首要之选是磐石村。磐石村壮汉多,女子少,阳气充盈。整个村子背靠三座大山,村民将房屋集中建在山坳中,被三山夹击环抱,若有邪灵入侵,易攻难逃。
瞻仰不懂风水,却凭常年经验得出,此地着实为一块天然的“风水宝地”。
但她一踏入此村,当即听到沿街捶打、砍劈、凿刻之音,有时落在金器,有时落在青石,轰轰隆隆震天裂地。稍一打听了解,磐石村历来以冶金、刻石为营生,平日白天里,这种声音四处皆是,村民习以为常,便不觉稀奇烦扰。
瞻仰一听,那还了得。
她素来昼伏夜出,日夜颠倒,旁人忙活着她倒着,旁人倒着她忙活着,不可同日而语。选来选去,只得落户三姑六婆居多、阴盛阳衰的蒲苇村。
此刻夜访磐石村,虽然家家户户闭门熄火,漆黑的街上悄无声息,她仍是由衷赞叹:真是尚好的充足阳气!
瞻仰回过神来,撤去众人口前符箓,简单交代了几句,召来一张表面画有咒文的符箓,抛入寒风。符箓见风抖三抖颤三颤,骤然间,化作一团火焰消散。她旋即阂上双眼,念出一道口诀,两手于身前结印。
由于张三李四王二几名壮汉,按照她的吩咐已提前在零散几处住户内藏了符,此刻她才可引出游仙咒,凭几分意念暗中窥伺。
眼下进入一间住户,四下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一束白影穿墙闯入,面色白的不见一丝血色,额上一处不知被什么钝器凿出了个洞,干涸的血渍已经结痂变得黑紫,顺着脸颊一侧划出几道刺目惊悚的印记。
那白影目光空洞,呆愣愣望着屋内,连同身子僵硬扭转,从左至右依次扫射。目光所及之处榻上沉睡一壮汉,幽幽行去。
阴魂向来喜食活人阳气,尤其是精壮的年轻男子。
榻上这名男子不但精壮,而且未成过婚,清清白白的单身汉,根本未曾沾惹女子阴气。加上这名壮汉今夜似乎饮过酒水,眼下摆开一个大字型昏死般沉睡,那充盈的阳气便随着一起一沉的酒气,飘散于整个室内,要多勾魂就有多勾魂。
心猿意马的阴魂越飘越近,顷刻便要大饱口福,丰餐一顿。
瞻仰眉头一动,欲捻诀驱赶。而咒文未及脱口,顿时错愕,却见那白影于榻前急转,直奔旁侧箱柜而去。那白影滞了滞,在箱柜前愣神半晌,随后一头扎了进去。
这是什么操作?!
瞻仰凝神片刻,守了约不到半盏茶的间隙。只见那白影有如无头苍蝇,对眼皮子底下猎物熟视无睹,只顾闷头钻来钻去,将屋内各处隐蔽角落游了个遍,似未心满意足,便急于奔往下一户。
而她于各处村户中东奔西跑,察了不下数百次,所见皆是如此类似行径。村民昏睡如尸,各自相安无事。直到村头一声犬吠,众白影才如闻号令般,纷纷穿墙离去,头也不回。
意念归附之际,她依稀听得耳边众人在窸窣探讨:
“想不到这邻村破鞋,竟然是猎魂行者!老张,你从何处找来的?”
“这个,不算是我找来的,是她找上我的。”
“此话怎讲?”
“自从咱们几个发现村中近来鬼魂出没,我便收拾了包袱意欲渡河寻助。听村中老人说起过,村外千里勾良城内,有一处烟霞路。烟霞路中修仙者聚集,驱鬼行者也时常出没,各路大神高人不计其数······”
“等你赶到烟霞路,咱们磐石村早就被鬼魂吃的一干二净了!”
“别急,你们听我说。我卷了包袱刚渡过河去,只见一个红衣白面女子正守在岸边,朝我粲然一笑。上了岸,那女子二话不说,扔来一沓黄色纸张,就是那些神神鬼鬼的符箓,直截了当令道:'磐石村的阴魂,由我通通包了'!”
“咦!此破鞋行事如此邪里邪气,若是不知,单看这面色着装,说她是个女鬼也不为过!”
恰巧停在这一句,瞻仰睁开眼来,定神不语。
脚下众人都蹲在巨石跟下眼睁睁守着,突见此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甚者“啊”的一声没忍住慌乱,也当即被人按了下去。
老张壮着胆子上前打圆场:“那个破······”
闻声,瞻仰射出一道锋利清凉的眼刀。
老张浑身一抖,反手抽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不自然笑道:“行,行行行行行者。”
瞻仰小指微微翘起,将不听话的几缕发丝勾回耳后。
老张松了口气,道:“行者,那群鬼魂,都解决了?”
瞻仰道:“没有。”
老李急道:“没有?那你方才摆开好大一个阵势,究竟在做什么?”
瞻仰道:“观察。”
老李道:“观察?眼巴巴看着就能捉鬼,那咱们还找驱鬼行者来做什么?”
瞻仰纹丝不动,眼珠迅速挪移,一阵寒风如冷刀般划过众人面庞,道:“你行?你上。不行?闭嘴。”
回想起方才经历,老李不禁胆寒三尺,噤声不语。
正当此时,众人耳边再次响起一阵阴森森的鬼哭鬼叫之声,却是那群鬼魂出了村口,正成群结队朝某一方向飘走。众人脸色刷白,纷纷抱头蹲回石根之下。
等那群白影越飘越远,瞻仰才向脚下询道:“你们村子······你们家中,近来有无丢过什么物事?”
众人拧着眉毛试着回想,片刻后齐齐摇头,道:“咱们村子虽说穷,但向来民风淳朴,村民之间关系也颇为和睦,还从未听说谁家丢过东西。”
瞻仰兀自道:“有些复杂了······”
众人闻之脸色更加苍白,瞻仰淡然扫了一眼,道:“都回去睡吧。我再去瞧瞧。明日子时,此石下再会。”说罢,头也不回隐入了风中。
顺着哪些白影飘远的轨迹,来到了一处河岸。河东为一片茂盛绵远的蒲苇丛,瑟瑟秋风中杂乱无章凌乱摇摆。河西则是一处荒废的采石场,到处散落堆砌着灰暗碎石与废弃的雕刻石像。
而那群白影则飘在河面,逆流而上。
瞻仰蹑手蹑脚沿河岸采石场尾随其后,不久后,发现那群白影忽然停住,似是寻到了归宿,纷纷一头扎进了河心水下。
瞻仰略感惊诧。依她方才所辨得,那群阴魂分明属土阴,按照人间的说法,死后是盖棺入殓埋于深土之下的。显然不是水鬼,又为何会魂归水下?
由于夜色过于昏暗,她便召来一张云符,踩着几道火焰浮于河面查看。
近前一看,才恍然大悟。这条宽河原来是由两条分岔的支流汇聚而成,方才众阴魂所归之处,乃是分流交汇处堆积而成的浅滩,其下日积月累,早已是一道狭窄的平原沃土。再仔细一看,她心中忽然一惊。
恰巧此时,河东岸传来一阵突兀响动。只见其正对蒲苇丛中,草势凌乱东摇西摆,似是有什么物事在内中兴风作浪。瞻仰辇着火焰追去,拨开草丛,方瞧清楚其中究竟,便立即扭过头去。
瞻仰尴尬轻咳一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们继续。”
蒲苇丛中一对年轻男女,妆发散乱衣衫不整,因热情似火情难自已的冲动,将原本竖条条的草势扑倒大片。正情到浓时,却被人突然撞见,女子惊声尖叫,面色涨红嘤嘤待啼。男子喘息如牛,胸前上下起伏,指着鼻子破口大骂:“神经病啊!没看过别人花前月下啊?滚开!”
气急败坏骂了一通,那对男女才勾肩搭背匆匆逃离。
瞻仰默默叹息,转身回到西岸采石场。
“看够了没有?”
一方被废弃的人形石像,一只眼睛半边脸廓,腆着粗壮的腰身正与之面对面站立。瞻仰微微扬起手臂,向那尊石像迅疾一劈。粗壮的腰身顿时错身倾斜,自腰线以上轰然倒地。
张三李四王二众人探出脑袋,似哭不哭,似笑非笑。见形势不妙,老张再次试着打圆场:“行行行者,我们也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这才跟着······”
瞻仰道:“你们今日犯了三条禁忌。”
众人茫然,道:“三条?咱们只不过未听你的吩咐,想来瞧瞧罢了。还有什么?”
瞻仰道:“这只是其一。其二,我先前已再三叮嘱,张三李四王二三人来即可。你们却不听规劝,偏偏带了群年轻精壮的。可知,阴魂最喜食你们这些纯粹的移动活靶。若不那些阴魂被人操控目标明确,稍有差池,你们便会被吸个一干二净,只剩皮囊,落入万劫不复。”
闻言,众年轻男子顿时气血倒逆,后怕之余,一口气险些背不过来。
瞻仰又道:“其二,你们用人持疑,将我给你们的符箓善作手脚,添油加醋、乱涂乱画,改的是面目全非,几乎发挥不到任何功效。若未提前布防,不加以了解背后操控者真正意图,明目张胆贸然行事,极易打草惊蛇,更会酿成不必要的损害,甚至威胁你们同村人的性命。”
众人听的是嗔目结舌无言以对,羞愧难当纷纷垂首不再言语。
闷头思过时,气氛本该严肃凝重,却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不合时宜以指挖鼻,挖的是尽心卖力、浑然忘我。瞻仰莫名好气又好笑,斜睨道:“行了。说说吧。”
众人齐刷刷仰面,疑道:“说什么?”
瞻仰微微扬起下颌,望着两条支流交汇处,道:“就说说,那处合葬孤坟,是如何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