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
右玄羁追刀灵而去,化作白昼席卷前的最后一道星光。
“为什么?”
被一声茫然无尽的声音拉回,瞻仰垂下眼帘。只见齐万年仍跪在那刺目猩红之中,双目几近爆裂,盯着双手所染鲜血,滴答滴答如雨滴落下。
瞻仰近前道:“很好理解。就好比在人间,权利集中高居上位者,可随心所欲摆布下属,指东向东,指西向西。而对于灵界来说,拥有着相当法力的刀灵,亦可将你们随身佩剑轻易玩弄于股掌之间。当你齐氏兄弟被操控的那一瞬间,眼前所见,口中所道,也许就是你们心底最为隐蔽处,埋藏最深、恐惧最甚之事。”
齐万年却丝毫未听进去一个字,盯着掌心殷红反反复复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能大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抬腿对准其胸口便是一踹,“竟然还有脸问为什么!老子倒想问问你为什么,将你齐氏家训扔去喂狗!不好好学做生意,反倒舞枪弄剑,倒行逆施!残害了数百条人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老子要是你祖宗,早就掀开棺材板取你狗命!啊呸!什么东西!还为什么为什么,喂你个大头鬼!”
越骂约来劲,能大脚下一阵疾风横扫,势若千钧,将齐万年按在血泊中,生生糊成了个血人。
瞻仰蹙眉,以手中荆棘木怼在他腿弯处,能大便顿时两股战战,双腿沉如灌铅,再挪不动半分。
“谁害老子!”
能大刚想破口大骂,对上瞻仰那一对犀利眼刀,便直接打了退堂鼓,道:“嘿嘿!瞻行者······你真的是瞻行者?”
瞻仰不做理会,指着他手中狼牙棒道:“放出来。”
能大满脸疑惑:“放放放放放?放放放放放?放放放······”
能二于身后懒洋洋道:“她让你把齐葭先放出来,与齐万年做个对峙。”
能大以眼神询问,瞻仰微微点头,“那《猎魂千屁》也不是一无是处。能行者,今后还需多多了解才是。”
被她含沙射影点拨一番,能大无地自容,连忙唤出齐葭阴魂,送于齐万年身前。
由于齐葭被齐氏兄弟割了舌头,此刻无法用任何言语表达,内心的种种感受。但自她与齐万年正面相对的一瞬间,其周身霎时黑气萦绕,蒸腾如火焰般熊熊燃烧,想必内心定是惊涛骇浪。
而齐万年于此刻也抬起了眼帘,将她从下到上缓缓看了个仔细,眸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情绪。
齐万年:“为什么,不是你?”
能大急不可耐沉声咒骂。瞻仰却是略读懂几分,他话中模棱两可的含义:“我等兄弟如此待你,你却为何不归来复仇索命?”
听罢,齐葭荡于上空,周身黑气更盛,几乎浓得化不开。坠在两侧的手掌,也登时握拳死死攥紧,剧烈抖个不停。而后,沉沉地垂下了头颅,双手缓缓向齐万年逼近。
能大见势暗道不妙,一手于身前欲撵诀咒。瞻仰横推荆棘木,将他起势按回,低声道:“等等。莫急。”
身后三人屏息凝神,只见齐葭掌心对齐,摊开,赫然现出一件物事。
那件物事应属于齐葭生前随身携带之物,所以才会在身后方可随意幻出。从其形状辨得,似乎是个草编的手环。
在看见此简陋草环的第一眼,齐万年如被惊雷劈裂,面上万分痛苦难以言说,突然双手掩面号啕大哭。哭声嘶咽,声震四野,如困兽苦苦挣扎不脱,如迷途之童懵懵不知所措。
后来,出于好奇心理,瞻仰暗中在齐葭身上又施了一次“移花借目”,终于了解。不过,事后再施此术,属于越界之举,自然免不了被葫中天狠狠罚了一次。
那是一个春风和煦的午后,齐氏七兄妹还皆是少年孩童。年长的齐万年只有十七,正值舞象之年。最小的齐葭年仅五岁,懵懵懂懂。
绿油油的麦田,碧波荡漾,翻滚如浪。
齐万年手执长线,目送湛蓝穹顶之上,御一展雄鹰于白云间纵情翱翔。身后一众兄弟追赶,跃跃欲试,上蹿下跳,争抢不休。齐葭根在众人屁股后,一步三颠,一跑三晃,嘻嘻哈哈,笑声悠荡。
闻声,田间习作的庄稼汉,厉声呵斥,挥舞锄头四下哄散。七兄妹吓了一跳,丢下手中长线,捞起齐葭架在肩膀,撒腿便跑。慌慌张张跑到麦田无人角落,气喘吁吁,闷头卧倒。
众目相对,又是哈哈大笑。
田拢边几丛狗尾巴草,肆无忌惮野蛮生长,齐葭玩性甚重,带头捉起,于胖乎乎的小手中频频把玩。玩着玩着,齐万年掌心托来一件物事。打眼一瞧,正是以七只狗尾巴草编织而成的手环。虽样貌朴拙,但质地油量。
齐万年温和笑道:“小七,你看这像什么?”
齐葭眨了眨漆黑豆眼:“像,圆!”
齐万年:“还像什么?”
齐葭:“月亮!”
齐万年:“你仔细数一数,还像什么?”
齐葭一会儿抓耳,一会儿挠腮,突然咯咯笑道:“我们,七个!”
齐万年揉了揉她额上碎发,笑道:“小七说的很好。大哥便将这团圆送你了。收好了啊,莫要弄丢了。”
“一直藏好,不丢,不丢!”齐葭接过,捧在手心,爱不释手,开怀畅笑。
其余几位兄弟讪讪打闹:“大哥你偏心!为何只有老七独一份?哼,我们也要!”
齐万年上前一脚将几人踢散,手下却不由自自主,同样以七只狗尾巴草编成手环,一人丢去一个。
众位少年揶揄:“大哥你这什么手艺,真是太丑了!哈哈哈哈哈!”
齐万年笑骂:“一个个的又不是大姑娘,要什么丑俊?知足吧,有就不错了!”
众人嬉笑怒骂,你追我赶,打打闹闹,这才心满意足,将齐葭重新架回肩膀之上,排成一列,大摇大摆,浩浩荡荡朝荣华庄方向而去。
齐万年便走边唱:“今日天气好晴朗!老七,我们回家喽!”
齐万民:“回家喽!”
齐万户:“回家喽!”
齐万山:“回家喽!”
齐万林:“回家喽!”
齐万舟年纪颇小,来不及跟上前头大步,跑着跑着跑掉了鞋子。他望着远去的人群,也来不及穿好,便一手挥舞着鞋子,一脚向前大步追去。
“等等我!”
齐葭则对准家的方向,笑得赛过春风,温暖胜过太阳。
视线重回荣华庄内。执念归去,齐葭阴魂周身黑气转淡。齐万年悔不当初,痛彻心扉,跪在齐氏三兄弟脚下泣不成声。
“是我,是我!都是我的错!大哥害了你们!大哥害了你们!”
瞻仰摇了摇头,向能大道:“收了吧。”
能大领会,架起狼牙棒欲念诀咒。当齐葭身影即消散的一刹那,突然手心一挥,向瞻仰方向掷来一道金光璀璨。瞻仰随即收入手心,紧紧攥住。
将阴魂收入囊中,能大急不可耐发问:“瞻行者,齐氏兄弟罪行累累,要报官吗?”
话音落地,只听身后突然一声“扑哧”响动。
齐万年咽喉处对准三兄弟裸露剑刃之下,自绝了生路。
能大良久回过神来,咽下一道口水,道:“瞻行者,还要报官吗?”
瞻仰摇了摇头,眼神落在微不可查的角落之中,道:“不必了。事有例外。我想,剩下的他自有分寸。”
能大抓耳挠腮道:“太深奥了!瞻行者,你能不能说的再简单一些?”
能二插刀:“她的意思是,齐万民手上从未沾过人命,但悔恨却是已久,他自己会去官府投案自首的。”
能大怒道:“你是瞻行者肚子里的蛔虫吗?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
能二摊手道:“早说了,让你平日多读些书。”
能大道:“要老子读书?除非天塌地陷,不可能的事!”
能二道:“那你就别凡事不懂三千问,没人会替你解答。”
能大道:“行啊小子,长本事了是吧!老子今日不让你吃点苦头,你就不会记得能氏二杰究竟是谁做主!”
说罢,二人撸起袖管,又是一顿拳脚相加。
瞻仰暗中拍手叫好,心道:“打得好,打得妙,此时不逃,更待何时。若是被这两个半吊子缠上了,那就有的闹了。”
隧捉了郝管家的尸身,如缕云烟般飘走。
回到磐石村,将郝管家的尸身悄无声息放回灵堂,藏在暗处,守来老张等亲属哭天抢地,谢神拜佛,这才安心离去。
瞻仰无事一身轻,回到蒲苇村。从村口垃圾场捡来两块木板,返回那个暂时属于自己的茅屋之中。敲敲打打,除除扫扫,迎来几个回合的唾沫星子大混战,这才于日暮西斜时整顿完毕。
虽然看上去仍是个茅屋,但至少不算太破败。只要不漏风不渗雨,就还是个好茅屋。
怀中还剩下于荣华庄啃剩的半张薄饼,就着井水咽下了肚。她脱了衣衫鞋袜,栖于榻上,掏出齐葭留给她的那块阳石,捏在指尖开始研究。
说起阳石,便不得不提起它的成因。
由于涉足猎魂这一行当的,基本上皆为凡间人士,于猎魂途中,免不了要与一些大大小小的阴魂打交道。长此以往,日积月累,免不了或多或少沾染了鬼魂的阴邪之气。不论是初阶的地驰行者,还是高阶的云,游行者,就连她这位屈指可数的天途行者,都不可凭自身法力或者任何符咒驱散而去。
因此,在葫中天成立之前,便有不少猎魂者陷入泥潭之中,怨气缠身。轻者暴毙身亡,重者化为厉鬼,甚者被阴魂蚕食魂魄,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要问为何猎魂如此危险,仍有许多修真人士前赴后继,趋之若鹜,答案只有一个。
那便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千古亘绝之理。
后来,葫中天成立,不但建立了完善的规章制度,赏罚机制,更是解决了这一困扰了猎魂者多年的棘手难题。由于阴魂所携阴煞之气为阴,需以纯阳刚烈之气才能加以抗衡。葫中天内便有人才耗费多年精力尝试,屡试屡败,屡败屡试,终于得成正果。
制作阳石所需耗材,属于葫中天最高机密,那便无从考究了。
在人间,阳石可换财物,财物亦可换阳石。不过,六界之中可兑换的场所,唯有葫中天一处官方机构。
民间未防鬼患,大多祖辈会有留存。地府为奖励猎魂行者,更是大量加以储备。因此,曾有人为牟取暴利私下研制,却大多以失败告终。零星会碰到几次假冒伪劣仿造之货,也只是形似神不似。若是仔细分辨,便会无处遁形。
瞻仰此刻手持之物,却与真假难辨相去甚远。
齐葭留给她的这颗阳石,既不是真品,也非冒牌之货,而是一种异类般的存在。
其形似冰棱结晶,表面竖竖条条,粗糙不平。外层以纯阳之气包裹,明晃璀耀。其内,则是浓郁阴邪之气,黑煞逼人,坠心沉沉。
看来,齐葭虽接受了此物,但良心未泯,并没有靠此等凶邪之物炼化进阶。不然,她也不会是单纯的游荡多年。
看来,这位“高人”也会看走了眼。
正凝神思虑间,屋外突然想起一阵清幽沉缓的萧声,余声袅袅,不绝如缕。瞻仰无奈叹了口气。
这个厚颜无耻之徒,他如何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