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的
远离繁华城镇的乡下村落,穷乡僻壤,清汤寡水。此时正值深秋,天色暗的更是格外早。
不到酉时,蒲苇村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结草填炉,猪油润灶,小炒烹炸,铁铲翻搅。人间烟火,热闹非凡。
荒僻村落不如喧嚣城镇,晚了还有花灯可裳,戏曲可听,夜市可逛,城中的人日子过的是清闲又滋润。而破村要啥啥没有,瞅啥啥无趣,唯有昏昏暗暗的茅屋,与一盏枯油灯相伴到梦中。
因此,村中夜景向来被村头大黄,以抓心挠肝的演出方式嘶哑干嚎独霸天下。相比之下,那阵略显高雅清幽的箫声一响起,旋即引来诸多好事乡民的注目围观。
瞻仰仓促披好外衣,从门缝后查看。
右玄羁双手持一杆洁白洞箫,抵在薄唇之下,双目微阖,宽阔胸膛随着音阶律动一起一沉。
月光琉璃般倾洒在他的面颊。清清淡淡,温顺柔缓。如碾碎的银,如流淌的玉,将他整个人笼罩在绝尘遗世之外。似绝顶青松,孤孑却无傲然。似天山雪莲,清冷却无凄寒。气韵骨骼风度身貌,非挥毫错落可轻易临摹。
连那当空皓月都要黯然失色,九天银河也要为之斗转星移,自避锋芒。
但凡此刻有位文人骚客,都要不禁惊羡:
客从天上来,人间未曾谙。
轻裘何所觅?一拂庭芳满。
直到村头大黄一声咆哮,瞻仰这才恍然回神,恨不得再抽自己一个耳光:活了三万年,什么男人没见过?这等货色算什么?不要这般没有出息!
当她满怀奋勇杀敌一脚将房门踹开,却登时遭受数十双森寒目光洗礼。那架势,就如深山老林中的豺狼虎豹一般,锐不可当,气势非凡!
众村民皆身披单衣,抱臂取暖,显然是方要入睡便被吵醒。瞻仰自认为这一举动可称之“为民除害”,却未想到适得其反,倒显得自己是个多余之人。她百思不得其解,长叹一声,只好在众“狼”睽睽之下,关门缩回茅屋。
瞻仰重回榻上,辗转反侧,听那箫声鬼哭狼嚎在她家栅栏外肆无忌惮。往往是一曲方奏罢,下一曲便毫无喘息之际,随口就来。
众乡民如潮水涌来,越听越振奋,掌声越来越响,喝彩之声愈演愈烈,那场面简直可堪比葫中天千年盛会。
右玄羁这厮,心不慌,气不短,众乡民越热情,吹得反而越起劲。吹的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沧海桑田。
瞻仰半醒半睡,点了无数次头,打了无数回瞌睡,这才就着屋外箫声与频频喝彩,短暂入了梦。
在梦中,终于没有了那些好事乡民,无尽天地只剩他二人。瞻仰心中无比敞亮,登时仰天大笑,终于可一解心头之恨。
隧将右玄羁浑身上下贴满休止符,将他五花大绑捆于九齿钉耙之上,捉来九道荆棘木做成的长鞭,抡臂一挥,抽的疾风呼呼作响,雷霆咆哮。
瞻仰长鞭向右玄羁身侧“噼里啪啦”一甩,高声喝道:“说!”
右玄羁被骇地涕泗滂沱,身上一干符箓皆被打湿,近乎成个泪人,委屈道:“说什么?”
瞻仰邪魅一笑,抬起一根食指抵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道:“说。大爷我错了,饶了奴婢一命,奴婢今后再也不敢了,求求大爷了!”
右玄羁虽被休止符困住,但哭得抑制不住的浑身颤抖,翻了几个白眼,险些背过气去。瞻仰见此情景,心中怒火蹭蹭上蹿,手中长鞭又是霹雳一甩,斥道:“休要装死!快说!不然,抽你一个魂飞魄散!”
耳边如雷劈一般作响,右玄羁登时一抖机灵,恍然回过神来,颤了颤两片薄唇,道:“错了······饶了······不敢······求求!”
瞻仰怒目圆瞪:“······你什么意思?这都说了些什么?不行,重说!”
右玄羁花容失色,哆哆嗦嗦,蹙眉道:“大爷······奴婢······今后······大爷!”
“······”
瞻仰抓耳挠腮,愈发不可忍耐,长鞭在手也不抽了,一怒之下干脆抛之脑后,甩出天际。一手扣入他悬顶头皮,一手指着他鼻孔,气势汹汹追问:“你这个厚颜无耻之徒,脸皮被车轱辘压过的吧?简直厚到二里地之外了!素日里抢我生计,断我财路也就罢了,竟然在本大爷的梦里也片刻不消停!”
右玄羁飞速眨眼以示无辜。
瞻仰扳起他下颌,逼近他面额,凶狠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大爷是谁,奴婢是谁,今后如何,未来又如何?”
右玄羁闻之一字未吐,只干瞪眼,深深与之回望,并反反复复舔唇抿嘴咽口水,时不时还探出一点舌尖探来探去,似按耐不住某种躁动,跃跃欲试。
因与他面对面凑得太近,自然而然将他面部一丝细微动作尽收眼底。瞻仰愣愣看了片刻,忽然耳根一红,咬着牙根道:“你做什么?如此猥琐!下流!混账!”
瞻仰怒不可遏,耳根红的不能再红,正要一个巴掌对准他猥琐面部落下,只听他狂声怒吼:“眼泪太咸了!我好渴啊!”
瞻仰顿住,疑道:“眼泪是咸的?不可能!”
右玄羁仍在舔唇抿嘴咽口水一刻不休,道:“真的是咸的。要不,你尝尝?”
瞻仰冷哼一声:“本大爷偏不信邪,尝尝就尝尝!”
右玄羁突然嘴角一斜,笑道:“快,我这唇边还留了一些······”
瞻仰:“你别动!”
两张脸面本就凑得近,再靠近一分,对方呼气都清晰可辨。温热气息喷在她侧颊之上,连周遭空气都火热了起来。
她的唇角正要碰到他唇边的那一滴泪时,瞻仰登时坐起,如梦初醒,恍若隔世,大汗淋漓。
坐在那一张木板临时拼凑的床榻边缘,双手捂住脸面,缓缓将头颅埋了下去。
瞻仰低声咒骂:“这个杀千刀的!迟早是个祸害!”
正兀自愁苦,依稀听闻从茅屋外传来一阵“叮咣”响动。瞻仰再坐不住,随即穿戴整齐,推门查看。
外间天地灰灰蒙蒙,方透一丝光亮,遍地白霜,空气湿凉,还有一些刺骨不消的寒意。
右玄羁站在荆棘栅栏外,衣袍肃整,精神焕亮,眸光如日初升,全然无“鏖战”一夜后的疲惫之态。
只见他手持一个木桶······竟是黄花梨这等上好材质!
木桶提手缠有几圈麻绳,一手攥紧绳端另一头,一手持桶悠来荡去,荡去悠来。悠荡了三两个回合,似找准了目标算好了时机,长臂一挥,向她院中那口深井抛去。
扑通!
干脆利落,轻车熟路。
瞻仰已悄无声息来到院内,阴沉发问:“右玄羁,你又想搞什么名堂?能不能离我这院子远一些,能有多远就走多远。”
右玄羁并未抬眼瞧她,双手与那连接院中深井的麻绳奋战不休,道:“瞻行者,做人莫要如此斤斤计较。如此对待同行,难免显得刻薄泼辣了些。”
一口恶气堵在心口,吐不出咽不下,瞻仰指着他手中麻绳,道:“好。那你倒是解释解释。我这口井下,究竟能够捞到几条活鱼,要你耗费如此心机。”
右玄羁不做理会,兀自摆弄手中活计,勾起嘴角。瞻仰自知不妙,一拍脑门懊恼。
墙根下早起好事乡民七嘴八舌吵闹: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这位小伙子在你院外吹了一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是待客之道吗?”
“就是就是,还不许人家口渴了啊?想要喝口水罢了,何必大呼小叫!”
“就这几根破破糟糟的黑木棍,能挡着豺狼还是能拦着虎豹?这位公子仪表堂堂,一看就是位正人君子。出于礼节不想逾矩罢了。”
“快为这位公子开门,放他入院饮水!”
三五乡民东一句西一句,人虽稀少,却生生创出了一种人声鼎沸之状。这些声音实在聒噪,吵得是耳鼓直跳,瞻仰迫于向现实低头,上前开栏,放右玄羁入院来。
顺遂心意,众乡民这才散去,各忙俗事去了。右玄羁欣然步入院中,丢下一句“谢了”!便大步朝院中深井行去,躬身伏低,作打水之状。
瞻仰盯着他看了片刻,奇道:“你当真是渴了?”
此话方脱口而出,瞻仰立刻后悔。不由自主忆起昨夜那个诡异梦境。想起那个那画面,瞻仰觉得简直比见了鬼还要惊悚可怖,她越是想要忘记,越是翻江倒海般活跃在脑海,令她片刻不得安宁。
右玄羁却全然不知,边于手中缠绳,边道:“吹了一夜,真的好渴。”
待三下五除二从井下捞起,又是二话不说,双手捧起那尊名贵的黄花梨,仰面豪饮。井水顺着右玄羁嘴角划过脸颊,又从脸颊划过脖颈,几行水迹顺着一起一落的喉骨,漫入胸前衣襟。
气势如虹,如江河倾泄,看来着实渴极。
待半桶水灌下了肚,右玄羁才觉尽兴,抱着那尊黄花梨以袖拭面,倍感畅快。仿佛方才所豪饮的,是一坛百年稀有陈酿。
右玄羁长舒一口气,望着院中呆楞苦闷不知所谓何事猛锤头顶之人,轻启嘴角,笑道:“瞻行者。”
瞻仰忙缩回双手,装作若无其事,却气急败坏道:“唤我做甚!”
右玄羁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信步朝她走去,三步两步缓缓定在她面前一步之外,以指腹轻抹唇边水迹,眉眼沉寂。
“是甜的,要不要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