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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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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了那少年近半月之久,六只眼睛如狼似虎地盯着。人家少年还没质问,你们为何如此鬼鬼祟祟的吓人。反倒恶人先告状,这天下哪还有可讲道理的地方。

但瞻仰也不得不认同江湖术士的观点。

那少年上路时,原本身后背着一对饱满的纸人。内中填满空气,有胳膊有腿有脑袋的。这对纸人扎成年轻男女的模样,身着亮色长衫,面如涂漆,双颊红润,眼珠子奇大无比,眉毛却都挑成一根线。不论白天黑夜,永远上翘着嘴角,殷殷含笑,一动不动注视着周围天地。更可怖的是,这对纸人的神情实在做的惟妙惟肖。当你在看着他们时,他们也都会笑着与你回望,面部每一丝清晰线条,都似乎在向你诉说着什么,令人不寒而栗。

前些日子却被雨水浇了个透彻,这对纸人便干瘪掉色,变做两张薄片,湿漉漉贴在那少年身后。那少年生前似乎是个节俭的孩子,见那对纸人黯然失色,也不觉得泄气。直到一炷香前,那少年将他们从身后取下,用嘴对着吹气,使他们重新焕发了几分生机,继续背在身后上路。

眼下瞻仰三人所见到的,是那对纸人重新改造过后的残象。

四肢躯干抽抽皱皱,有的地方滚圆,有的地方粘在一块,扭曲又难看。那对纸人的脸面,妆发被雨水浇了个花容糊面,青一块紫一块,围堵两个两眼珠子还分外明显。

一阵凄寒秋风吹过,微笑注视着瞻仰三人,颤胳膊抖腿晃脑袋,于瑟瑟风中凌乱。景象极度壮观,说不出的诡异惊悚。

三人虽阅鬼无数,但对于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外来物种,还是不免心生忌惮。盯了一阵觉得辣眼,纷纷扭过头去,绝不肯再看上一眼。

等了片刻,瞻仰以肘撞身侧,道:“走了没?”

身侧江湖术士随意道:“走了。”

瞻仰立即回身,见到仍是那副惊心动魄的场面,又立刻转回了身,道:“你不说走了吗?为何那小鬼还停在原地。”

江湖术士恍然大悟,道:“是吗?我也没看,如何知道。”

瞻仰道:“那你方才还说他走了。”

江湖术士无奈摊手道:“这位行者,你方才又没点名道姓,贫道哪知你问的'他'是哪个'他'。”

瞻仰怒目而视:“还能有那个他?”

江湖术士担忧自身安危,抱头指向一处,道:“贫道之意,这位好汉,方才走到了你身侧。”

扭过头去,右玄羁一副欠揍的表情,道:“瞻行者。区区一只小鬼而已,不必如此一惊一乍。”

瞻仰晦气一叹,转过身去。相比狗皮膏药而言,还是觉得看小鬼更顺眼一些。

那少年于方才间隙,东拼西凑了一捧枯枝败叶,引作火堆,正跪在火前向火焰中不时送去张张黄纸,边送边口中絮絮念叨只言片语。

闻到灰炭焚烧的浓烈气息,江湖术士转身回望,四下张望,奇道:“荒山野岭,无坟无墓,平白无故烧纸做甚?”

瞻仰心中亦是好奇。抬头仰望,只见浓墨般沉坠的穹顶,一弯新月勾勒,似镶了金边嵌在夜中。

右玄羁释道:“今日为寒衣节。”

寒衣节为民间祭祀节日,与清明、中元并称之为三大鬼节。寒衣节这一天,表明着这一年中的温暖散去,严冬即将到来。要为先祖亲人之灵魂送去御寒的衣物,以让先人们在地府阴寒的环境下,送去一丝温暖,不至于被冷落,缺衣少食,过着孤魂野鬼般惨淡的生活。在这一天,人们除了供奉食物、纸钱外,最重要也是不可或缺的,便是送给鬼神御寒的特制冥衣。让先人们在地府中,不仅要吃得饱,还要穿得暖。

此中有处关键点。既然猎魂行者勾魂摄魄,将鬼魂归入了地府,只等投胎转世即可,何必还要后人为其烧纸送衣添食呢?

确实,人驾鹤归西后,肉身已郧,灵魂便要进入轮回。但归入地府的阴魂千千万万,重返人间的良机却非轻而易举。在等待这一合适的机会时,仍不免在地府中逗留,一年三年十年,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千年以上,也无不可能。漫长等待的光阴中,若是有人肯从人间捎去一丝温暖,黑暗阴冷之中,也不算太过辛苦。

除了这些阴魂所在为幽冥之外,渴望光明企盼归期,大致情感寄托,与人间活人无太大差异。

“想不到,这小鬼还有几分孝心。宁可卖了保命的五岳真形图,也要换作纸钱冥衣为祖祭奠。许多人间在世者,恐怕都要望尘莫及。”

瞻仰向江湖术士送去个清凉的眼神:“是谁骗走了五岳真形图,心底没个数吗?”

江湖术士被凌厉眼刀步步紧逼,退无可退,唯有缩了身子,抱头蹲在原地,以示悔过。

转身回望那少年。黄纸已尽数燃尽,此刻正向火中送去两只纸人。那两只纸人饱经风霜,站不起身,便任由那少年持在两只手心,横倒在地,随星星之火熊熊燃烧。

火光一跃而起,化作两道屏障,将周遭映得通红明亮。那少年跪在火前,苍白的面上顿时红光茫茫,对着火光自说自话。

“孩儿没出息,身上没有多少银钱,只能简单置办这些物件。不知你们在阴间过的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已经团聚了。有没有吃饱,有没有衣服穿。希望这两个小奴,能时常伺候在你们身边。生前过的已经很辛苦了,去了阴间,希望可以轻松一些······”

那两道火光弱了几分,少年取下怀中包裹,慢慢解开,抖出一件样式古拙板板正正的冥衣,双手展开,提于面前。从上到下,从左至右,仔仔细细打量了几眼。突然紧紧抱在怀中,身子颤个不停,眼泪扑扑簌簌,成行落下。

“祖母······祖母······”

抱着那件寄托,久久不能自拔。

待身前火焰愈发暗淡,才回过神来,抖着那件冥衣,填进了火堆之中。

“祖母。孙儿生前就从未看过你穿过新衣裳,一件都没有。换来换去,缝了又缝,补了再补,净是些邻居们不要的下脚料。孙儿走以后,祖母是不是还替人浆洗缝补。您老人家本来就有眼疾,是不是整夜整夜伏于灯下?孙儿不孝,不能守在祖母膝下。没了孙儿的日子,您究竟是如何熬的······孙儿寻了整整五百年,才找到家的方向。祖母却早已不再,终究还是来迟了。”

说话间,少年又展开一件冥衣,投入火中。

“爹爹!自你随军走后,家里便日渐冷清,笑声愈发稀少了。祖母日日以泪洗面,母亲夜夜不得安眠。不知你在遥远的边疆过得如何,是冷是热,是喜是忧,是生是死。自你走的第九年后,一纸军令送到家门口,孩儿也不得不离家远去,追随父亲生前足迹,戎装上阵。哈哈!可惜,孩儿天生不是块参军报国的料。上战场的第一天,就被敌军以乱刀砍死。”

自嘲了几句,少年盯着手中最后一件冥衣,面上阴晴不定,沉思良久。似是自我挣扎犹豫,最终握紧了拳头,丢尽了火堆之中。

“母亲。这个名字,我已许久未喊过。若是不提起,怕是早已忘记该如何唤出口了。”

兴许忆起伤心事,少年耷拉着脑袋,左手右手横于眼前,猛擦猛誓,不一会儿便沾湿了袖口。

“没有我这个拖油瓶,你在另一个家,日子过的应当快活许多吧。”

“听说,那个男人对你很好。小妹妹也长得格外水灵。不像我这般调皮捣蛋,一日不打,便要上房揭瓦,惹得你日日垂头丧气,愁眉苦脸。”

“所以,我们这个清贫苦寒的家,被你忘得一干二净。逢年过节,一串腊肉,一石百米,一颗糖果。就连一封书信,都看不见半分踪影。你在那个家,应该是过的很幸福,很快乐罢。”

“我上一次见你时,在镇上的花灯节上。我当时挑着一筐自己从地里挖的红薯,以为可以卖出个好价钱,揣回家,与祖母吃上一顿鲜肉活鱼。不料,却被镇上恶霸一脚踹翻,四散滚落,被来往赏灯行人,踩了个稀巴烂。而母亲你,正好抱着小妹妹,于旁人无异,嫌恶又惊恐瞥了一眼,就匆忙逃离了去,转眼消失于人群之中,至今再也不见一面。”

“母亲!容孩儿最后喊您一声母亲!愿来世不再是您的孩儿,您也不再是孩儿的母亲!”

“各自安好罢!”

说罢,将头埋于双膝之上,单薄瘦弱的身子剧烈颤抖。

此情此景,瞻仰三人虽隔岸观火,但人与生俱来的共通情感,却是不言而喻的。那少年跪在火前,声泪俱下,不但是在向已逝先人告慰,也是在对自己这些年的悲惨遭遇,彻底摊牌,自我开解。

向来,这红尘之人都未有此等境界,一遇挫折难题,动辄大发雷霆,执迷不悟,伺机报复。更别说满是怨气,从脚底到头发丝,充斥着执念苦苦纠结于过去的阴魂了。要不,怎么说是阴魂不散呢。

说到阴魂不散,瞻仰不由自主偷瞄了眼右玄羁。

这厮吊儿郎当又嚣张跋扈的,万物在他眼中应当一视同仁,皆为虚无。却成日逛荡于她眼皮子底下,究竟她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够让他有如此执念。

不行。眼下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暂且搁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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