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终于赢他一次,瞻仰笑得正兴,笑得摇头晃脑,弯腰直不起身,听说右玄羁藏了个笑话,连连摆手拒绝,心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右玄羁内心却是无比强大,望着笑趴在墙头之上的瞻仰,起了个老生唱戏的范,字正腔圆念道:“从前有只熟透的火龙果。走在平坦的宽道上摔了一跤。诶呦一声,你猜怎么着了?”
什么玩意?
诶呦!
瞻仰身下墙头因年久失修,踩的用力处,接连滑落墙土碎石,脚下空缺一大片,踩的不实,登时从墙头上坠落。
掉落时,背部砸中一个不软不硬的物事。当她反应过来时,急忙跳起,却是砸中了躲在墙根下的江湖术士。只见他单薄如纸片的身板,呈一个“大”字型摆开四肢,嘴歪眼斜,舌头外翻,口吐白沫。
瞻仰骇了一跳,捂着胸口道:“罪过罪过······”
暗自祈祷了阵,目光向其身旁留意,赶到那少年跟前,查看他脑后伤口。伤口虽深,但血已被止住,只是面色更加苍白了些,暂时却无鬼命之忧。向城中萧条长街望了眼。因方才与竹林中邪祟缠斗,惹出了不小的动静,此刻惊扰了不少镇民,家家户户亮灯而起,夜郎哭啼,犬吠不止。瞻仰记得来时有家客栈,便打算背起那少年,先去客栈留宿,一切天亮再议。
正要去捉那少年一只手,却突然被另一人抢先捉走,如拎只麻袋般扛在肩头。
右玄羁二话不说,一肩扛起那少年,一手随后拖拽起墙根下,正口吐白沫的江湖术士,仰首道:“你在前头带路。”
瞻仰抽了抽嘴角,暗道:“是个狠人。”走在右玄羁前头去了。
来到客栈,敲了半晌大门,才被瞻前顾后的店家请入,待看清右玄羁肩上抗了一个皮开肉绽,手下拽了一个嘴歪眼斜,且沿路走来拖了一行诡异白沫,骇的当即翻了个白眼昏死过去。瞻仰无奈摇了摇头,召来定心符贴于其眉心,才浑浑噩噩勉强清醒。醒来后,拼尽了吃奶的劲喊道:“本店常年空着,客舍随便挑!”
说罢,翻了个白眼又昏死过去。
瞻仰微微蹙眉,只好轰赶右玄羁上楼安顿,再次破费一张定心符,唤店家醒来。店家甫一睁开眼,惯性般张口便道:“本店小人一人打理,仅每日一膳供应!”
看来是个操心劳碌的命。瞻仰原本还想打探几个消息,如此看来,一切只等明日再说。拍了拍店家肩头,说了些陈词滥调安抚其情绪,便上楼去了。
次日清晨。鸡鸣刚过,瞻仰便立即爬起。来到右玄羁三人舍前,敲门轻唤。敲了少说十次,舍内静悄悄的,无人来应。
莫非内有不测?
右脚刚抬起准备破门而入,房门突然从内开启。瞻仰来不及收势,一脚踹在开门人腹部,将之踹在了房内圆桌之上,桌椅板凳砸了个七零八碎。
江湖术士眼前天旋地转,一个人三个影,指着门口道:“瞻行者,幸好贫道神机妙算,出门前去葫中天买了意外仲裁。贫道若是命丧于此,瞻行者记得帮贫道取回赔偿金,再原封不动送给我的后人。”
瞻仰环顾房内,道:“放心,你没后人。”
江湖术士一愣,道:“那便送给我的亲人。”
瞻仰走近榻前,道:“不巧,你也没亲人。”
江湖术士道:“那,那我总该有,有,有有有······有一些喝酒吃肉不三不四的道友吧?”
瞻仰道:“喝酒吃肉不三不四?不巧,倒是有两位。”
“是谁?”
瞻仰道:“我与观风月。你选一个吧。”
听到后面的名号,江湖术士大开大合的下巴颏子险些掉在地上,“观观观什么?”
瞻仰寻思了阵,道:“噢,不对。观风月自己经营了一家茶店,就在烟霞路的一隅偏巷中。虽然店面不大,但好在每日客流不断,收入稳定,生计不成问题。我就不一样了。风餐露宿,吃土喝风,吃了上顿没下顿,不如将赔偿金通通送我,物尽其所。对了,说起观风月,不知,你去捧场了没。他之前与你最是要好,你若不去,那还真是可惜了。”
江湖术士木然道:“瞻行者,你吃酒吃糊涂了吧?贫道怎么会认识观风月这等大神呢?”
瞻仰道:“你忘记了。我从来不吃酒。”
江湖术士扛着一杆破旗子走街串巷多年,除了坑蒙拐骗偷鸡摸狗,糊弄糊弄那些刚入行的小“地瓜蛋”们,更为要紧的是打听得来了不少六界奇闻异事。譬如,葫中天左鉴那个糟老头子,入行前是个摆摊卖粥的,常年握着把大铁勺子在锅里搅,搅得一锅粥黏黏糊糊连只苍蝇都不稀的光顾,逢年过节卖不出去,只能等到春节时用作浆糊,贴窗花封对联。又譬如,坐镇地府号令千万鬼兵的现任阎王爷,办公时铁面无私庄重威严,生平却有一大癖好,喜爱乔装改扮去人间,网罗搜集各种死人下葬时撒的纸钱,拿回老巢用桃木枝子串成羊肉串,用幽冥鬼火烤的外焦里嫩,又香又脆。又又譬如,听说天上飘着的六界第一大佬,三万年前从他老子手中接任了这份六界最香的金饭碗,却是个穿着开裆裤、冒着大鼻涕泡、牙牙学语的嫩娃娃,继任以来,从未翻看过一篇下界送上来的文书公报,成日里只会嘬着大拇指哭着喊着找奶吃。
诸如此类的花边新闻,不胜枚举,如数家珍,如享饕餮。比上述这些离谱的更有。曾有好事者将这些奇人奇事编纂成册,命名《群魔乱舞》,誊写千份,私下流通。没想到反响甚为热烈,在修真界中广受欢迎,以致一册难求。
这本《群魔乱舞》,江湖术士曾以自己那条三寸不烂之舌蒙骗来过。其中精彩内容,翻看不下千遍,记得是滚瓜乱熟。而对于瞻仰所说的“我从来不吃酒”,也是渊源已久。《群魔乱舞》中有如下记载:
“瞻仰,六界第七位功成天途行者。生卒年月不详,居所不详,相貌不详,人品不详。酒品却是穿糊地心的恶劣。见识过她酒后'真容'的人现如今都已灭绝。详细内容,请读者天马行空,纵情编排,自行想象。”
若是不巧有熟人在猎魂途中遇上她,热情洋溢慷慨相邀:“呀!瞻行者,真是好久不见。去喝两杯怎么样,今日我请客!”
好嘛。喝完了就可以提前退休,让她直接送你去地府报道了。
不过,倒也不必太过伤悲。你完全可以在你坟头的墓志铭上,找人刻下人生中最为壮烈的一笔:“吾与瞻行者有过命的交情!”
或许是回忆书中这段记载太过漫长,瞻仰站在一旁良久,等不到回话,便好心重复一遍,道:“怎么。就这么想跟我喝一杯?”
这句话她说的轻飘飘的,就如同行见面必须客套两句一样,流于表面可有可无,江湖术士却听的浑身汗毛倒竖,忙道:“不敢不敢······”
瞻仰淡然拨弄散乱的发丝,道:“也成。但若你哪天想不开了,记得唤我。我请你。”
“······”
瞻仰收敛插科打诨的兴致,正事火烧眉毛还悬而未决,方才又观这间客舍只有江湖术士一人,不免心生疑惑,询道:“那一鬼一神去哪了?”
江湖术士头摇如鼓,道:“不知道。醒来就不见了。”
瞻仰转身朝客舍外行去,招手示意身后:“跟我走。”
江湖术士兴高采烈爬起,“是要用饭吗?太好了,饿死了。”
瞻仰:“饭没有,酒水有的是。”
“······”
下楼时,客店老板眉心仍贴着那张定心符,才会暂时克制昨夜那种摧枯拉朽的无力感,勉强守在迎宾台前,接受瞻仰狂轰乱炸的盘问。
瞻仰道:“店家,你可看见昨夜来的那位······”
忆起昨夜那个惊悚画面,客店老板猛点眉心符箓,道:“姑娘说的是与你结伴来的那位猛人吧。”
瞻仰拍手叫好:“对。没错。你可看见那位猛人去了何处。”
客店老板道:“天不亮时出门向西去了。”
瞻仰道:“多谢相告。”
“不过!”
瞻仰于门口顿住,转头回望。客店老板又道:“天亮时经过门前,又追着一只猫向东去了。”
“追猫?”瞻仰怀疑自己听错,再次追问:“确定不是追人,而是追猫?”
客店老板诚恳回道:“是猫没错。那只猫时常于各家房顶上蹿下跳,不是偷鱼挠狗,就是摔瓶败花。镇上的灰耗子一窝一窝的下,都快泛滥成灾,眼瞅着就要揭竿而起了,也不知道为民除害,成日里懒洋洋的趴在墙头晒太阳,跟个身怀六甲的老太爷似的。真是愁死个人了。”
瞻仰不想搞清楚这镇子上究竟有几窝灰耗子,妖精祸事这种棘手难题,不归她管。管了,就等于僭越,葫中天要罚阳石的。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捉妖师也是要混口饭吃的。不然,去街上淘本除害土方也是不赖的。
正要转移话题,不料那店家收不住了话匣子,浑身上下松懈下来,趴在迎宾台上,拨了拨眉心那道碍眼的符箓,侃侃而谈:“你们说怪不怪。这村子建在这多年了,来来回回养的猫也不少了,却至今没有一只肯本分踏实捉耗子的。自古以来,都说猫追耗子官兵捉贼,那应该是一个道理。这些老太爷们倒好,在街上撞见了耗子,瞅都不瞅一眼,迈着猫步散步似的扬长而去。真是愁死个人了。”
瞻仰正打算插话进去,店家换了个姿势,不知从何处端来盘瓜子,边嗑边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的?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老太爷的太子会遛鸟!”
这句话虽然说的没头没脑,反倒及时点醒了她。所以她什么也不说,出门客栈大门直奔东而去了。
客店老板还要与她闲聊,见她风般说去就去,忙不迭招呼道:“客官这是要去哪啊?”
瞻仰那身鲜红长衫已飘远,清凉的声音却依旧清晰,“去追猫!”
客店老板一手扯去眉心符箓,自言自语道:“哼哼。尽管追吧。那只老太爷比竹林恶鬼还要难捉。若是捉到了,免你们房钱。”
提起免房钱,突然心尖滴血般刺痛,隧从地面拾起那张揉皱了的符箓,吐了口唾沫星子在背面,重新贴回了眉间,舒心道:“啊!这回好多了。”
说罢,低头拨弄算盘,盘算着那册一文不进的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