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右玄羁如此说话间,正背靠一颗参天古树,微曲双膝,一双长臂上托下扶,兜着什么物事入怀中。
斑驳日光穿枝破叶,洒下闪烁星耀,如波光流转在树影间,以及眼前之人清朗的脸面。秋风阵阵扫过林间,簌簌剥落片片青黄残叶,振翅蝶般翩然飘落。
林中这一方幽僻天地,仿若脱离尘俗,静谧而又迷幻。
瞻仰甫睁开眼,还挣扎于清醒与混沌之间,摇摇摆摆,一时也搞不清楚真实状况。听他说话,点了点头,揉了揉双眼,展臂伸了个懒腰解乏。双手伸向头顶,身子自然而然向后送去。谁知这一伸,原本铜墙铁壁般贴在她肩头,那一份坚实的依靠顿时松懈不见了。没了后盾,一个翻身撂脚,咕噜噜滚落于黄土地,摔了个狗啃泥。
身下触感坚硬踏实冰冷,口中啃下了一块青草皮,她这才猛然清醒。
方才梦中那张床榻难道是!
瞻仰回头看那颗树下。右玄羁已直起腰身,似觉得一袭墨色长袍被什么所玷污,频频甩袖抖摆,掸灰扑尘,忙碌不休。肃整衣袍间,不忘向她身前踱步,居高临下道:“慢腾腾。似龟鳖。”
丢下个“你太嫩了”的眼神,摇了摇头出了树林。
瞻仰气不过,随手揪了块连根带泥的草皮,甩手朝他背影丢去。右玄羁似脑后长眼,轻身闪避,逃过一劫,清爽从容向林外大道行去。
出了这片树林,极目望尽唯有一条宽阔官道。虽然那少年先行一步,但全身负荷,脚力不济。未耗费多长时间便跟上。这条管道不时往来车马人迹,瞻仰暗自庆幸。终于不必再做“散财童子”,不然,她的心脏快要因失血过多,一命呜呼了。
只庆幸了片刻,却兀自愁苦了起来。
右玄羁正大光明行于大道中间,吹吹口哨,斗斗山鸟,赏赏风景,与瞻仰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偷鸡摸狗之劣迹,形成鲜明对比。有时,瞻仰脱离了他视线之外,那厮还觉得她不够引人注意,有意无意高声呼喊:
“瞻行者!你躲在那牛粪堆后做甚?是要采花吗?”
“瞻行者!那颗老槐树上有马蜂窝!当心被蛰啊!”
“瞻行者!谁告诉你马屁后可以藏人了?小心······哎呦!这一蹄子下去肯定很疼吧?”
“瞻行者?”
“瞻行者?”
“瞻行者!”
瞻仰鼻青脸肿又灰头土脸爬起,兀自贴了道消肿符于眉心,擦了擦鼻血继续上路。
右玄羁将她行踪如此昭告天下,瞻仰被过路行人嘲笑指点,俨然被当作索然枯燥途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她藏无可藏,匿无可匿,只好回归官道上,明目张胆地尾随在那少年身后。
果然,右玄羁见她再不躲藏,收敛了几分痞气,在她身旁变得规规矩矩,接着吹口哨逗鸟赏风景。
瞻仰却是苦大仇深,内心翻江倒海,恨不得跪在地上向天祷告:“苍天啊!我瞻仰何时才能够脱离苦海!求求各位大神,快把这块狗皮膏药带走罢!”
当然,她面上仍旧风轻云淡,孤傲孑然清霜肃然,一分不可少。
右玄羁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看了她一眼,指着路过的那条溪流道:“瞻行者你看,溪中有条人面鱼。胡子眉毛眼睛鼻子,在水中装人装的好像。你说,要不要去点醒它?这副模样装的累不累?滑不滑稽?好笑不好笑!”
说罢,捧腹大笑。
瞻仰匆匆瞥了一眼,见那条人面鱼摇头摆尾游了过来,胡子眉毛眼睛鼻子,当真有模有样,几乎与常人无异。她敷衍地扯了扯嘴角,道:“笑吧。尽管笑。等到它学会将你当作下酒菜的那天,你也就笑不出来了。”
右玄羁勉为其难惊讶道:“瞻行者要吃了我?好啊。哪天准备好酒席了,记得通知我一声。”
瞻仰厌弃瞪他一眼,道:“通知?通知你做什么?”
右玄羁笑道:“吃的不干不净会闹肚子的。自然是要提前洗的一丝不苟、一尘不染,才能供君尽情享用。”
瞻仰心中“咯噔一声”,腿肚子发软,沉声怒骂:“泼皮无赖!”
如此,争闹吵扰,干戈不休,瞻仰疲于口舌之劳,跟在那少年身后,一走又是一夜。一夜过去,不吃不喝,不歇不睡,直熬成了个黄脸婆。而那少年全无任何疲态,只惯例般,于日头快接近盛时,寻了处隐蔽的树影下,撂挑子睡去。
那少年所在的不远处,正巧落座一家几层高的客栈,建在三路交叉分流处,供来往商旅歇脚打尖。
走了一天一夜,瞻仰又乏又渴,直奔那家客栈而去。落座间,店小二挥着白手巾殷勤招待,笑脸相迎:“二位客官,要吃点什么?”
瞻仰痛快道:“一碗阳春面!”
店小二忙点头应下,又向侧旁询道:“那这位客官想要······”
瞻仰制止道:“不必理会。这位爷是位神仙,不用吃也不用喝。去罢!”
店小二在此地招待客人已久,自然阅人无数。听瞻仰如此一说,再反观她二人神色,当下心领神会,轻而易举猜测出了二人矛盾:“两口子这是在闹别扭呢!”
因此,店小二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却脚下不动,静待下文。
瞻仰见店小二不动,再次重复道:“这位爷真的是位神仙。神仙下凡,喝口山风,吸口尘土即可。还用得着食咱们这些寻常百姓,鄙陋不堪的醋茶淡饭吗?”
店小二:“是是是。”
瞻仰:“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店小二:“有道理有道理。”
瞻仰疑道:“有道理为何还不去准备茶食?”
店小二为难道:“这位客官当真不想······”
右玄羁紧接着搭腔道:“诶!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只可惜,这位娘子是我的债主。平日里一不顺心,动辄打骂便罢了。还将我用锁链捆住了手脚,声称未将钱财尽数归还,便不许我离开半步。小生我为她做牛做马,充当奴仆,白日里打扫庭院洗衣做饭。夜间还要打更守门,倒夜香刷粪池,一刻不得清闲。几十年如一日。这位娘子误以为我是神仙,不给小生半毛工钱也就罢了,还克扣茶食······”
此间客栈因地处三界交汇处,自然来往旅人客商侠士无数。在座者皆清晰耳闻,亲眼目睹瞻仰这边发生的冤案,纷纷探头张望,指指点点,七嘴八舌道:“这位娘子好歹毒的心肠,这位相公着实可怜无助!光天化日,竟敢压榨良人?告官!告官!”
甚者侠义之士路见不平,即刻便要拔刀相助,三五成群议论,“兄弟们,随我一起宰了这毒妇!”
众人义愤填膺,热血沸腾,喧哗不止,震耳欲聋。瞻仰忍无可忍,起身拍桌震怒,喝道:“够了!”
这一嗓子吼出,竟如刀剑出鞘,气势万钧,有万夫莫敌之势。威震地在场一片哗然,鸦雀无声。连掉了根针,都清晰可闻。
店小二也是莫名慌乱,真怕惹毛了此毒妇,会将此地一干人等杀个片甲不留,隧僵硬陪笑,颤巍巍道:“客客客官息怒,客观息怒啊······”
瞻仰一扭头,冷锋对峙,大声疾呼:“小二!”
店小二一擦额头冷汗,道:“啊?”
瞻仰正色,道:“来两碗阳春面!”
店小二:“啊!”
众人心道:“原来是要加菜啊······直说啊······整的如此阵仗,真是要吓死个鬼呦!”
于是纷纷松了口气,不再理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继续低头吃喝说笑。
瞻仰对店小二道:“饿极,渴极。快些准备。”
店小二不敢怠慢,连声应下,拔腿飞回了侧间准备。经她如此一吓,茶水热面以惊人之速端上桌前,又再次拔腿逃命去也。
瞻仰两天未食一顿餐饭,腹中早已空瘪打鼓,见到吃食便二话不说,龙卷风过境般低头横扫千军。整个过程有如天上惊雷霹雳,全然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吞进了什么,滋味如何。待水足饭饱,只见战后残局,空空如也,一片狼藉。
靠在椅背抚着肚皮,望着桌上两只空饭碗。等等,她面前为何有两只?另一只,那店小二方才分明送到右玄羁面前了,为何会跑到她眼皮子底下?
“是你吃完了推过来的?”
右玄羁心不在焉摆弄着那杆洞箫,不知在想些什么,总之一言不发。却听邻桌好事群众道:“小姑娘别不知趣了!这样好的相公哪里去找啊?你可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瞻仰一头雾水,心道:“这厮吃完了将空饭碗推给别人,就叫做八辈子修来的福气?那他要是推来十个空饭碗,岂不是八百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是什么歪理邪说?”
想来想去,有些理解,自己为何这么多年都融入不进世俗。世俗当真难懂,还是莫要融入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