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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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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我是只猫。我是只黑猫。我是只戴着白围脖白手套白口罩的黑猫。

当我还是只柔软的毛球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连村头那户看门的大黄狗,见到我从他面前悠哉悠哉路过时,都要忍不住咬牙切齿骂道:“真他娘的可爱!”

当我修炼成形,有胳膊有腿有脑袋,像那些曾经夸我“可爱”的人一样直立行走,并且数十年数百年如一日保持着稚嫩的容颜,徒手可倒拔垂杨柳,踏云追雾可一去千里。自此人见人畏,花见花谢,扔泥巴扛铁斧追在屁股后喊打喊杀。

“妖怪!妖怪!妖怪!”

第一次被人喊作“妖怪”时,内心一落千丈,委屈又无助,跑回祖母身边询问:“祖母,他们为什么喊我妖怪?”

祖母向来不苟言笑,神情肃然又威严,一边整理上路的行囊,一边抽空回道:“记住。你不是什么妖怪,莫要管旁人如何揣测,做好自己,你就是你。背好你的行囊,上路!”

由于我与祖母数十年容颜不改,未免使相邻争相叫骂“妖怪”,每隔十年,便要远走他乡,另选一处栖息地。

路上,我常向她发问:“祖母,为何只有我二人相依为命,我的父亲母亲呢?”

祖母却充耳不闻,全当耳旁风刮过。我抱着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态度,死缠烂打软磨硬泡,连环索命般穷追不舍。祖母被吵地心烦意乱,吼道:“别提那两个死鬼!”

我心中虽早有准备,仍不免惊道:“那他二人是怎么死的。”

祖母:“······修仙修死的。莫要去修仙,修仙打断你的腿!”

提起这个话题,祖母面色阴沉,横眉冷对,恨不得抄起藤条狠狠抽我一顿。我心知已触犯她禁忌,不再继续追问下去,心道:“修仙还能把人修死?定是他二人没走对道!”

择了新的住处,一处荒僻村落,倚林为友,靠山为邻。周围邻居身着破衣烂衫,顿顿吃糠咽菜,家中镇宅之物只有一口大铁锅,穷的是叮当响。

更令人烦躁的是,村口那只瞎了一只眼,满嘴恶臭掉牙漏风的大黄狗,一见到我就跟见了八辈子的仇人似的,追着我脚后跟咬,满嘴污言秽语,骂也骂不走打也打不走,相当烦躁。

我很是不悦,向祖母质问:“祖母,你年轻那会儿做屠夫时,不是攒了很多钱吗?我们为何总要住在穷乡僻壤,吃糠咽菜,吃土喝风。搬到繁华的城镇中,华灯歌舞,丰衣足食,岂不是逍遥?”

祖母听后,尽显屠夫本色,喝止:“晚上要蒸咸鱼就饼子,到院中砍完柴再把火烧了!”

说实在的,祖母相当之富有。我曾趁她夜间熟睡之际,偷偷翻看过她藏起来的“锁乾坤”。整整十袋,里面清一色的真金白银,对于我与她这一小一老而言,有了这些,下辈子肯定不愁吃喝。而这个富有的老太婆,却整日里只会哭穷。

一年中,祖母总有那么几天,口口声声说是“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了,我要重操旧业几日”。自然,她口中的“重操旧业”,便是提着一把雪亮的大刀,去镇上的养猪场开膛破肚,放血割肉,眼皮都不带眨一下。回来时,满身血污,脸色青紫,眸光凌厉,眉间刻着三道纵深的剑锋,从头发丝到脚底全是杀气。

她每年总会手痒发作,来这么几次。我见的多了,倒也不足为奇。偏偏她每次都不肯答应我的请求,拜托她从镇上回来时,稍几块六界连锁经营,翠峰斋独家秘门售卖的油皮火烧回来。每每空手而归,托词忘记,屡试不爽。

这我就很是郁闷了。

因此,再她下一次“手痒病”发作时,化作猫的形态,轻手轻脚,尾随其后。

虽说我从没去过城镇,但道听途说,得知城镇是座相当繁华的大院子。院子中什么稀奇古怪的宝贝都有,从没见过的,从没想过的,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应有尽有。承载了如此多的宝贝,自然要有人来经营买卖。院子中车水马龙,三教九流,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出口则成一行诗,说话就是一台戏。是个我日思夜寐,心向往之的绝伦圣地。

但尾随在祖母身后,沿途走来却是荒凉无比,一头扎进了深山老林,自此不分南北,不问东西,荆棘丛生,野兽飞走。哪里有城镇的半分影子?

而祖母显然是在寻找什么,不时侧耳倾听四方动静。突然,密林深处传来一阵金属撞击之音,“叮叮当当”相当混乱。祖母二话不说,提着大刀向那声音源头杀去。

当我看见她周身散发的腾腾杀气时,心下料定,她此番出行,不,是她每次提刀出去,绝不是奔着杀猪宰羊而去的,这其中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

我定在荆棘丛中,越想越慌,越慌越乱,心脏狂跳不止,几乎悬在了嗓子眼,“砰砰砰”就快跳了出来!

“啊”!

正当此时,林中传来一声惨烈的哀嚎之声,凄绝痛苦,相当无助。我定在原地,脚下发软,大汗淋漓。凭借着几分与生俱来的探知欲,艰难挪出一步。

密不透风的枝叶拨开一条缝隙。林外,躺了一地的长尾白狐,一只两只三只三十只甚至更多,被人以利刃开膛破肚,鲜血成河,涓涓淌了满地。白狐身旁,横七竖八卧着几个素冠道服的年轻修士,双眼死死瞪着似心有不甘,皆是被人以一刀贯穿胸膛,当场绝了气。

一股浓烈的血腥随之扑面而来,站在血泊中的那个身影,经过一场恶斗之后,却是完好无损,面色青紫,眸光凌厉,眉间三道深刻剑锋,与身上飞溅的斑斑血渍,透着一股狠绝阴毒的暴戾之气。

“祖母?”

我万分难以相信,盯着眼前画面,再也忍不住,弯腰呕了起来,直呕到将肠子都掏干净了,一口苦涩黄水喷出,眼前一黑,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醒来时,祖母已换了干净利落的布衫,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问我:“饿不饿,我方才蒸了咸鱼就饼子。下地起来吃。”

我登时坐起,满脑子都是方才见到的那个血腥场面,强忍下胃中的翻江倒海,向她质问:“那些白狐,那些修士,都是你杀的吗?”

祖母站在塌旁,一日往常肃穆威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挪开眸光,面色阴沉,冷冷望着角落灰尘,不知再想些什么。

我与她相处多年,自然熟知她秉性。祖母向来是个说一不二,雷厉风行之人。她没做过的事,会坚决说没做过。她做过的事,也绝不会藏着掖着。而眼下,摆着这么一道难题,让她头回左右为难,缄默不语,似有所考量,打算不动声色应对。

她不承认,也不否认。

“所以,你自称年轻时是个杀猪的屠夫,都是骗我的?这么多年,原来你一直在杀无辜良人!”

祖母冷冷笑道:“良人?什么是良人?这天底下竟然还有良人?笑话!”

面前这张阴鸷的面孔,我平生第一次所见,不禁浑身一抖,“祖母,你疯了吗?自小你便教导我心不能偏,路不能走斜,不可轻易害人,更不可放纵无度。可现在,你怎么?”

祖母:“可我几时教过你,心要放正,路要走直,人绝不会害你,自由全然为错?”

“我,你!”

与我朝夕相对,生死相依的祖母,已经不再是我曾经认识的祖母。

我的世界,自此彻底崩塌了。

我心一狠,掀开被子,来不及穿好衣服踏好鞋子,闷头出了门去。

祖母于身后问道:“你去什么地方?”

我回道:“天大地大,去什么地方不行?去看名山,去看丽水,去见识真正灿烂的世界。或者,找个名门正派,去修仙参佛,站在阳光下。无论如何,也比待在这个残破不堪、肮脏污浊,阴暗的角落里强!”

祖母不屑道:“你想好了,出了这个门,就再也别回来了。”

她竟然没说要打断我的腿。

“不回来就不回来!”

说罢,我一抹眼泪,一穷二白,赤手空拳跑远了。

我光脚走在路上,本以为会愁眉不展郁郁寡欢。谁成想,走出了那个偏僻的村子,走入了繁华的城镇,见识到了日思夜想的热闹非凡,阴霾顿扫而空。但是我出门时一文钱也没带,看见了好吃好玩的,总不能空手套白狼。身无长处,空有蛮近,便找了个码头,扛麻袋搬砖头,做起了苦力。在码头做了几天苦力,由于力大无穷不知疲惫,众人起了疑心,说我不是凡人,不是神仙下凡,就是妖魔鬼怪。我心知藏不住了,便趁夜溜走了。

出了城,揣着几个铜板,穿山过水,饿了渴了就地取材,倒也是另一番滋味。我腿脚极快,翻山越岭,见过了无数名川大山,风景古迹。巍峨峻峭、绵延不绝的奇岭秀峰,倒挂倾泻、一落千丈的九天银河,奔腾咆哮、壮阔无边的大江大河。就连路边的一朵花,林间的一只鸟,脚下的一条小溪,都尽显山川本色,这个世界无边无尽。

无牵无挂,无约无束玩了几年,途中碰到了一队修真人士,只言片语了解到要去烟霞路。烟霞路为玄门圣地,修真之人必经之路,求学晋升访友交流,无不顺意。

我心中一合计,反正无处可去,不如跟在身后,亲历烟霞路。拜位名师请他让我入正道,再练个百八十年,虽不可一朝直破青云,能够与天同齐呼风唤雨也是极好的。

来到烟霞路,当真是大开眼界,震惊眼球。

紫烟缭绕,漫天能人异士穿云破雾,街市摆满各种叫不上名来的法器珍宝,犹如天上繁星,看的是眼花缭乱,数也数不过来。

但逛了不多时,迎面撞见个大胡子壮汉,横眉竖眼,手举一方精致木盒,张口喝道:“妖怪!胆敢来此撒野?妖锁让你尝尝厉害!”

妖锁?

虽然我从没见过,但从祖母口中早已熟知,是个收拾我们的厉害法器。我来不及问他,我一没打家劫舍,二没杀人放火,捉我做什么?

心想,世界如此之大,还没看够呢。隧灵机一动,指着那壮汉身后道:“你看,那是什么?”

离开烟霞路,没想到身后聚了一群壮汉,追在我屁股后喊打喊杀,声称不为民除害绝不罢休。我心想,人心真是相当奇怪,我只不过光脚走路,拿双眼睛清清白白看世界,怎么就成了害了?

甩开了这群自诩为正道的蠢人,却只是身陷迷雾的开始,困扰还远远未结束。

在外漂泊了几年,玄门四处走访,不但未取得真经,反而被玄门中人当作眼中钉肉中刺,一见到我出现在他们面前,随即唤出各式珍奇法宝,劈头盖脸砸向脸面,毫不心慈手软。吃了几次亏,上了几次当,中了几次圈套,心知修仙之路相当艰险,人心竟然比黑夜还要深不可测,断然放弃了这个念头。

暮然回首,想起了祖母的几句话,突然当头一棒,将我敲了个半醒。

十年之期还未到,我换了身干净体面的装束赶回曾经的村子,返回家中推门一看,房内竟然空空荡荡,落满灰尘,圆桌上还搁置着两双筷子,还有一盘风干了的咸鱼就饼子,完完整整一口未动过,却早已人去楼空。

我忙向邻居打听,问我祖母如今下落。隔壁小白自幼与我一起长大,我出村前,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过了七八年后,小白已成为挺拔魁梧的壮年,见到我昔日不改容颜,当场惊慌失措,叫道:“那道士说的果然不假!妖怪!你们一老一少都是妖怪!”

“道士?什么道士?小白,你回答我,你可知我祖母现去了何处?”

小白一边屁滚尿流地爬,我一边步步紧逼地问,待他退到墙角,手边摸到个铁锤,二话不说对准我的头顶砍下。

“你这个妖怪!我今日就要为民除害!”

那一块生铁落在我的头顶,热血顺着我的侧颊面前耳后倾泻如注,我并未闪躲,只问道:“小白,我求你,求你告诉我,你可知我的祖母究竟去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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