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吟
说到体面,瞻仰最有发言权了。
这些年来,“体面”这两个字,几乎与她绝缘。走到哪唾沫星子汪洋一片,几乎可以去雨水贫瘠的地区赈灾济贫,或是让干涸的沙漠一夜之间变成绿洲,鲜花遍地。久而久之,她才发现,“体面”代表的,就有如她脸上涂的面漆。除了震慑人心,使鬼臣服之外,并不能让你吃得饱或睡的暖,还不如在脖子上挂两道面条来的实际。
瞻仰:“别来花俏的,我们不吃这套。只要你解除对这些魂魄的控制,让我带他们回地府报道,或许我可以为你求情,可以让你继续体面,罪不至被贬下凡间!”
第五东方猖狂笑道:“天上人间,有什么区别?都是为了喘口气,谁也不比谁喘得更高贵!”
见他十头牛也拉不回,瞻仰干脆放弃了继续劝说,下意识握紧了手中荆棘木,“说来说去,你是打算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双方所持主意大相径庭,倒在“先礼后兵”这方面相当默契。第五东方穿好鞋子,从云端懒塌塌扶腰站起,一手抠鼻,一手飞转那杆紫毫,斜睨下方众人,阴阳怪气道:“这条路黑不黑,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明确地答复你,你们的路,要黑了!”
说罢,戟手,绕划,驱策,笔走龙蛇,飞旋向下,一气呵成!
随那杆紫毫划出的几笔弧线,凌空墨色晕染开来,像道道云线于众人头顶铺展。
“又来这套!”瞻仰旋即召来行运符,向众人道:“快闪开,当心被他收入画中!”
众人先前领教过这杆紫毫的“神来之笔”,想到被收作画中的情形,不免心惊肉跳,遂不再迟疑,纷纷跳出那几笔墨色勾勒的地盘,向云上飞去。
暂时躲过一劫,那杆紫毫却并不打算轻易罢休,见笔下无人,当即笔锋一转,横扫墨色,甩出一道长线,对准众人闪避的轨迹追了出去。
那杆紫毫在第五东方的操控下,似乎长了眼一般,众人闪到哪便跟到哪,将将靠边追上,旋即落笔勾勒,或轻描淡写,或浓墨重彩,对准众人脚底迅疾向上攀爬。
众人左扑右闪,有如惊弓之鸟。
瞻仰躲了不下数次,心想如此躲下去不是办法,迟早要躲个筋疲力竭,再落入这杆紫毫的天罗地网之中。兵法历来有言,欲擒贼先擒王,搞定幕后操纵者才是关键之处!
遂定住心神,召来张刀斩符,向那杆紫毫追撵的轨迹霹雳下斩。
果然,那杆紫毫迎面处突然受一柄白光茫茫的大刀威胁,立刻调转方向,竖起笔杆,笔尖扭转,落下一点墨迹,直接向侧横扫出去。待甩开一点距离,霎时刹住脚步,斜上勾起,直奔那柄大刀俯冲而去,转瞬之间,笔尖穿透白茫茫的刀身,当下震了个四分五裂,漫天碎片纷飞。
从受迫调转方向,到一招制敌,不过转瞬,似乎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瞻仰却于这难得的缝隙之中,得出片刻空闲,摆脱了那杆紫毫穷追猛打的攻势,极速奔往当空风沙直取敌后!
荆棘木架在身前,瞻仰马不停蹄,离上头那片风沙越靠越近,眼看着近在咫尺,只要手起棒落,趁第五东方驱策那杆紫毫分神无暇,或许会有转圜之机。
而她已跃至第五东方头顶,正要当头落下,却有一张轻飘飘的画纸率先映入眼帘。
第五东方手心的那张画作之上,赫然描绘着两个人影,各自摆出奇怪的姿势,像是慌不择路,大难当头一般,苦做困兽之斗。
被收入画中的,正是观风月与望烟雨!
瞻仰的心不禁揪了一下,荆棘木停在半空,转瞬又定住心神,意欲再次朝第五东方手起棒落。
但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往往就在这一分一毫的转瞬之间,形势就有可能被颠覆与改写!
就在她分神之际,第五东方画作入手的同时,早对头顶形式有所准备,另外一只手旋即向外横推,自其掌心霎时窜出一阵汹涌波澜,暴烈狂风卷沙石,随即朝瞻仰身前袭来!
直捣黄龙几乎没有可能了,在那滔天巨浪之下,瞻仰只好策符向后撤离,荆棘木落回身前架起,于狂沙吞噬前凝以自身真气抵御,留出一片净土,退居风沙包围处。
而事实证明,荆棘木对付大小鬼魂绰绰有余,却对这股精纯内息无甚抵抗之力。风沙后,瞻仰强烈感受到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就好像在巨浪里翻滚的小船,将你一个浪打翻,那是不在话下!
这种天与地的悬殊差距,让她平生第一次产生了遥不可及的落差心里。她是凡间的草木,另一头却是高高在上的神明。神明发怒,只要动动手指,要你今朝闭眼,就绝不会容你睁眼到天明!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转瞬即逝,却容不得她有过多感慨与思虑,荆棘木后的那股巨浪,明显有扩张的趋势,远超出了她承受的范围。她一手拼死抵御,另一只手旋即念诀策符,欲召明月岗加以抗衡。
可口诀念出,却只召来数张明黄飞出,甫一亮起金光,当即被狂沙吞没殆尽。
瞻仰心顿时沉了下去,暗中探测,符到用时方恨少,竟然用空了!
而面前万丈风沙,视线所及,早已望不见边际,漫天飞沙走石,狂风肆掠横行霸道,已然将她逼到几近走投无路。
瞻仰左右一合计,退无可退,只能兵行险招,冒险一试了!
于是下定决心,戟手念诀。
“夜至极深,恶灵作祟。活物避让,良人······”
未等念完,自其身后突然探出一条手臂,越过她颤抖的肩头,推开掌心,直接顶在了那股滔天巨浪面前!
右玄羁掌心甫一触到那股巨浪,有如墨滴落入清水,自其掌心间登时激起万丈涟漪,于中心一点,迅速朝四面八方源源汇去,转眼间隙,将那暴烈风沙尽数拦截于掌心后!
这道防御如城墙竖在天地间,右玄羁眉间紧锁,可以清晰看见他颈侧微微凸起的青筋,却强力克制着各种不适,一字一顿向瞻仰道:“走。快走!”
瞻仰向身后看了眼,只见已然来到了城墙边上。原来,第五东方是意图将她赶出这座空城,若是此刻逃离,第五东方绝对不会允许她再靠近这座空城半步。一切,都会付诸东流。
“不行,走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右玄羁一手撑在那股巨浪前全力抵抗,听到她如此回复,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微微侧转目光,向她眉目间射来一缕星光,带有几分命令的语气,沉声道:“那便过来,抱紧我,不论发生什么,死也不要松手!”
瞻仰一惊,虽然还是存在许多顾及,却也不再迟疑,料定右玄羁自会有胜算处理此刻危机,便暂时忘却所有,投身他怀中,双手仅仅扣在他腰后。
在靠住他身前的瞬间,右玄羁将下颌沉沉地抵在她头顶,“别放手,抓紧了!”
随后,只见他忽然从那股巨浪前撤去掌心,整个身子随他极速下倾。下坠时,他所御的那道无边防御轰然碎裂,随后一声狂风呼啸,漫天黄沙势若千军,狂暴横扫天地间,眼前一黑,便再也没有知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逐渐恢复几分意识,还未等睁眼,只觉自己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似乎有只宽厚的手掌拦在她的肩头,将她紧紧贴在了那个更为坚实的怀抱之中。
瞻仰不用看也猜出了几分,便咳嗽了几声清嗓,等他主动撤去这份让她十分尴尬的禁锢。
但咳了几声,那只手臂不但没撤走,反而将她揽得更紧了,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实在装不下去了,两手朝右玄羁胸前用力一推,睁开眼坐了起来。
右玄羁猝不及防,全然没有反应过来,狼狈不堪地瘫倒在地,无辜又茫然,相当不解地与她对望。
虽然她十分尴尬,但总不能人家好心帮你,为你解决了相当棘手的难题,却要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这不是君子所为。
但想了想,她又不是君子,刚才那番处境她又不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于是,左摇右摆,瞻前顾后,别别扭扭,缩到个角落中,蚊子吸血般道:“方才,多谢了。”
这句道谢说的又细又弱,几乎连她自己都难以察觉。她不用去看右玄羁的反应,也知道他一言不发,肯定压根儿没有听见。她暗中骂了自己几句,如此扭扭捏捏,前怕狼后怕虎,简直不可理喻!
于是从地上爬起,头顶天脚踏地,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右玄羁鼻子,振臂高呼:“我说,方才,多谢了!听清楚了吗?!”
右玄羁仍瘫倒在地,于瞻仰豪言壮语之下,一惊,一愣,片刻之后,回过神来,眉间舒缓,什么也不说,轻轻的笑了。
这个笑相当意味深长,不像嘲笑,不像讥笑,也不像被逗笑,瞻仰看的是抓耳挠腮,十分费解。
右玄羁自顾自的笑着,似乎心情大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似乎打算笑到天荒地老。瞻仰更是莫名其妙,干脆不去理会了,转身向周围看去。
那阵暴烈的风沙过后,她二人此刻落在了城墙跟下。头顶有道利落的弧线撑起一片天地,手指轻轻触碰,旋即泛起阵阵涟漪,微光茫茫。想来,应是右玄羁所设下的禁制。
瞻仰松了口气,望了眼痴痴笑着的右玄羁,缓缓坐了下来。
想起方才种种窘迫的遭遇,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的无助,心再次沉了下去。
反观右玄羁,一脸的轻松淡然,仿佛完全不在乎面前的危机,处之泰然,安之若素,甚至还有几分欣喜若狂。
暂时不去想右玄羁到底在欢喜些什么,她此刻只想弄清一个问题。
“第五东方,究竟何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