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吟
第五东方这人虽说眉眼细长,两张淡泊的眼皮像是被浆糊粘住了一般,看任何人任何事,都一副消极倦怠、爱搭不理、管你谁谁的厌世狂态,就算是天塌了眉头都不会眨一下,转个身躲进地缝里,天下与我何干?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就是这么个主。
自看他第一眼,瞻仰就暗中察觉到,这六界之内,竟然还有比右玄羁这厮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的家伙。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态,自觉高人一等的狂傲,藐视一切睥睨八荒的优越感,简直比她日日恨得咬牙切齿的右玄羁,还要欠揍!
而此刻,迎面两道刀斩符闪耀着利刃精光直奔他身前而来。通过“移花借目”所见,瞻仰可以清楚感觉到那两道刀斩符寒气森然,不饰锋芒,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锐直取他伸展的双臂。第五东方明知前方危险,却什么也不做,就只是迎着那两道利刃,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在说,来啊,蝼蚁。看你能奈我几何?
但事实上,在世间轮回道中摸爬滚打多年的玄门修士,在御敌或者脱困出手时,往往不会十成十地使出全部功力,让对方探知到自己内府深浅,这样等同暴露自己,亲手斩断有可能制胜或逃生的退路。
而这两道刀斩符的主人,显然未遇过什么风浪,不知人心险恶世道炎凉,眼下倾囊而出,只想一招制敌,痛痛快快地出气。然而是骡子是马,却一览无余。
很显然,第五东方这只洞庭湖的老麻雀,将清泉一招一式摸了个门清。利刃之下,虽然他纹丝不动,却在那道锋芒即将划下的一瞬间,开合的掌心前,推开一道无形的波澜气障,顿时震得周围蒸腾的热气也随之轰然退散。
第五东方面色淡淡,一头炸裂的卷发陡然飘飞,宽袍长袖随风猎猎,在其所推波澜面前,那两道脆弱的明黄,贴着一堵无形的屏障,竟像是被撞晕了一般,轻飘飘又无力的,颓然滑了下去。落在沙土表面,当即被流沙埋没了影踪。
事了,第五东方一抖长袖,轻轻松松地把手背到身后,笑而不语。
清泉白费了两张符箓,连第五东方的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当下像是闷头一棒,看看他脚下沙土,再看看他本人,瞪大了眼珠子也不敢相信。对于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来说,一旦受挫,措手不及,最大的挽尊方式就是能咋呼。
“你这个脏大叔、臭大叔、烂大叔!你刚刚都做了什么?练的什么邪魔外道,把我的那两张符藏哪去了?挡我去路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横行霸道拦路抢劫!好,你不说话是吧?还沾沾自喜,理直气壮!本姑娘什么也不多,就是出门前刀斩符塞了一箩筐。这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叫做'财大气粗'!”
说罢,愤愤不平,气鼓鼓的从袖中掏出数沓符箓,出手阔绰地丢在沙土之上,又伸回袖子里去掏,掏了能有数十次,接二连三丢在地上,一阵功夫就落成了小小的山包。
按照猎魂者通常惯例,一沓符箓是百张。第五东方点了点那座山包,少数有百八十,换算下来就是接近一万张刀斩符。
第五东方敷衍的表示了下惊讶,微挑眉峰看她,“你那袖子里,还有什么种类?”
清泉掏了半天符箓,气喘吁吁擦汗道:“没了,所有的刀斩符,全在这里了。这小东西干脆、利落、直接、齐理咔嚓,本姑娘就爱用它!你等着吧,本姑娘一会儿就把你剁成肉泥,拿回去,拿回去······糊墙!对,糊墙!”
第五东方笑了笑,道:“剁我有些可惜。这么多票子,不如拿回去开家商号,或许能够赚它一笔。”
清泉不为所动,一边戟手念诀,一边冷冷笑道:“哼。金钱如粪土,本姑娘志不在此。但此刻若能'破财免灾',消灭恶霸,为民除害,还一方纯净瀚海,比什么都值!”
言下之意,这一方恶霸与祸害,都是他自己。第五东方微微怔住,但很快恢复了淡然的神情,继续笑而不语。
清泉正默念诀咒,已然策数十张明黄飘飞而起,信誓旦旦,胸有成竹,却听第五东方冷不防道:“小不点儿,你见过浪吗?”
清泉募地睁眼,“本姑娘不小,也不点儿!你当我土鳖吗?那大海上不全都是浪吗?”
第五东方邪邪笑道:“年轻人,你太嫩。此浪,非彼浪。”
闻声,清泉疑惑不解,那数十张明黄登时滞在二人中间,挡住了她前方的视线。她正要驱散这些符箓,试图弄明白第五东方究竟在搞什么邪门歪道,当下却来不及了,还没等起势,脚下沙土中突然涌出一柱沙浪,以箭离弦之势,迅雷不及掩耳,将她送往云霄之上!
那道巨浪升天的瞬间,万千刀斩符四下翻飞,片片明黄如风卷残叶,向四面八方散了去,有的随风而去,有的落在沙土表面,转眼间就消踪匿迹。
第五东方展开一条手臂,掌心暗暗发力,摊开手心缓缓向上,自瀚海之下催生起一柱擎天,载着清泉,随她“啊”的一声惨叫,直取云霄。这道惊叫传入耳中,第五东方似乎相当满意,从鼻息送出一声冷息。
“小不点儿!跟我斗。”
但按照他的手力,若不加以控制,很有可能冲上天界。因此得意片刻,掌心再次发力,缓缓向下落去。
而这道沙浪从云上带回的,却并不是他想象当中“啊”的一阵杀猪般的惨叫,而是痛快淋漓的一声“呦吼”!
清泉相当稳地坐在那柱沙浪顶端,像是遇见了什么喜庆的事,眸光晶亮,红光满面,喜笑颜开,向下方热情招呼道:“呦吼!大叔!你这一手邪门歪道好刺激啊!呦吼!哈哈哈哈哈!”
第五东方:“······”
这种情势,显然不是第五东方所想。因此,在那柱沙浪缩回地下前,第五东方掌心迅速升起,几乎毫不犹豫,再次将清泉送上云霄。而这次的速度,远超之前,前后只不过一个眨眼的间隙。就算是经常在天上飞来飞去的神仙们,这种风驰电掣的速度,这一颗心恐怕也要承受不来。不吓个半死,最起码也是面色惨白。
但相反的,清泉飞走前,并没有留下一丝声响,相当寂静,静的令人有些不敢相信。
第五东方不禁向云上望,不消片刻,掌心缓缓向下,却见那道巨浪之上,清泉小小的身影,依稀可见,她坐下骑着什么,怀中又似乎抱着什么物事。
清泉踩着那柱沙浪边逆风降落,边兴高采烈道:“大叔,你知道我方才在上面看到了什么吗?哈哈哈!两根大白柱子前,拿刀拿枪,站着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我刚想跳起来仔细去瞧,你猜我坐着了什么?你看,龙首、麋身、牛尾、马蹄,简直就是一只'四不像'!我刚稀里糊涂坐了上去,你猜我又抱着了什么?你看啊,一只巨大的长尾巴五彩鸟!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烫手,还有些掉毛!还有······啊,啊,啊啾!”
第五东方:“······那是麒麟与凤凰,放开!”
清泉恍然大悟道:“感情是天界祥瑞啊!我说怎么这么好看呢!大叔你快送我上去,我再去抓条龙回来!”
第五东方:“······”
眼看着那柱沙浪就要缩回地下,清泉急道:“大叔你别停啊,继续啊!”
不用想,也知第五东方此刻,应是脸色铁青。他这回算是遇到对手了,闷头不语中,也懒的质问她究竟是如何“顺手牵羊”的,只两指一推,送麒麟与凤凰回云霄去了。
“漂亮的哥哥姐姐别走啊!”清泉无奈向天上看了阵,回身时又是喜笑颜开,忙催促道:“大叔,你这手'浪'乘久了,也就那么回事。还有没有更刺激的,让······”
第五东方猛抽嘴角,未等她说完,掌心侧翻,朝前一推,随之一道沙浪拔地而起,像条翻云覆雨的蛟龙一般,上天,入地,腾云,潜海,又是翻滚又是绕圈,策那沙浪凌空飞旋,载着清泉一会儿奔驰云颠,一会儿大头朝下贴地而行。那个画面看着,大开大合,癫狂肆意,起起伏伏,毫无章法,极为惊心动魄。
驾驭的人与乘着的人,似乎都有些难以克制的疯狂。
清泉乘着那条蛟龙,惊慌的吼了几嗓子,渐渐适应过来,连连笑道:“哈哈哈!刺激!痛快!大叔,快点,快快快!”
第五东方起先黑着脸,兴许是想给这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点教训,让她吃些苦头。策到一半,却在清泉一连串畅快又纯粹的笑声,与阵阵清亮又无忧无虑的铃音下,不知为何,深深叹了口气。
他掌心一滞,那翻云覆雨的沙浪也戛然而止。正巧停滞于上空向下游走,前方没有了路,清泉脚下一空,猝不及防,当下便要从云上坠落!
眼见情势危急,清泉第一反应是召来行运符,可诀咒一处,毫无反应,她才恍然想起,方才为了掏刀斩符,袖中乾坤竟被她一块给掏空了!
而那些符箓,风吹走的吹走,沙子埋没的埋没,哪还有一张可以策动的。
正在她焦头烂额之际,还没等发出求救,只觉得面前风沙迷眼,有阵急促的风沙向她身前靠近。在她抬袖口遮挡风沙之际,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扣在了她纤弱的腰间,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靠在了一个宽阔的胸膛前。
其实这个过程非常之短,短到她一个吸气呼气的瞬间,就落回了滚烫的地面。她却反应了相当之久,仿佛过去了几个漫长的岁月。
当她回过神来,急不可耐骂道:“大叔,你的脑子是不是被雷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