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
时值正午,阳光耀眼。
草棚简陋,不遮风不避雨,更阻挡不住那热情似火的太阳。
瞻仰逆着光,眯着眼。
冬日的风一吹,像结了冰的扫帚,轻轻一拍,将几缕碎发糊了满脸。
这阵风不疾不徐,有点用力,说不上温柔,但不冷。
甚至,还有一丝清爽。
瞬间扫去了困怠疲惫。
睁开眼时,对面是一身霜似的白。
不知道为什么,右玄羁这衣服的袖带那么长,迎着料峭的风一直在摆来摆去,扭得像条水蛇。
也不知道是谁裁制的,领口前襟,还有袖口,镶了一道红金绣边。
血一样的红,淬火重生的金。
针线走势大气磅礴,又精细缜密。
衬得那一霜白在清逸脱尘与狂放不羁间反复跳跃,又极为和谐地融为最独特的一体。
再看他的脖颈之上,较前几日战损潦草的披红挂彩风,明显是洗过了。
脸很干净,亮得发光。头发丝儿一根是一根,油亮顺滑又不失蓬松轻盈。
当他把一个精美餐盒放到瞻仰面前,那双杀伐果决骨节分明的手,也像一夜之间被某座矿山夺魄了一样,变得细腻光滑,润泽无暇。
又像是巧夺天工之作,十根手指都很细长,一根是一根,一个骨节是一个骨节,没有任何多余的赘肉,手上几条青色血脉的纹路,像安静又蓄势汹涌的河流,整体显得非常有劲道。
这让她不禁回忆起曾经,这双手握住她的手时,他宽厚的掌心传来的触感,顿时一股奇异的暖流传入心间。
瞻仰看着那两只手同时扶着食盒,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若是把这俩都切了,做什么功用,那就是一个字。
“玉!”瞻仰不禁脱口而出。
闻声,右玄羁打开盖子的那两只手滞在半空,食盒立时冒出一缕缕温热扑鼻的蒸汽。
他的两只漆黑眸子在茫茫白雾中晦明难辨。
雾气渐渐飘散开去,引来在她左侧忙碌不休的观风月侧目。
“呦!右兄又准时准点来送饭了?今个儿送的是什么?这么香!”观风月身子在左边奋笔疾书,脖子探向右边,就差一头扎进食盒里。
摆出同样渴望难耐姿势的,还有右边讲了半天口干舌燥的望烟雨。
扯着嘶哑的破喉咙垂涎:“呀,这水晶包白白嫩嫩,晶莹透亮,看起来皮薄馅后,吃起来也定是弹滑软糯。”
观风月兴高采烈附和:“简直就是稀世白玉琼脂!”
右玄羁眉目一时舒展开来,朝左右笑了笑,又一手一个食盒递了过去。
右玄羁一脸的和善可亲笑道:“老样子,观兄望兄都有。二位仁兄忙了一上午,定是饿极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吃饱了才能有力气。”
二位仁兄:“右兄真是太贴心了,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接着发出狼吞虎咽的声音。
吵闹声中,瞻仰左手插了支细长线香在案上,右手熟稔地拈来一张明火符。
香上一点小火苗左右晃了晃,被她“噗”的一口气吹灭。
一缕淡淡檀香扑鼻,若有若无。
右玄羁深吸了口气。
瞻仰两只纤细白皙的手探向食盒,一层一层拿出里面的各种餐食,一碟一碟摆在面前案上。拾起一双筷子,夹起一粒水晶包,正往嘴边送。
观风月突然一惊一乍喊道:“连碗碟筷子都是白玉琼脂做的!右兄,这简直就是人间极品!”
瞻仰一楞,动作停滞,抬眼瞥了下对面。
对面只微微笑,无甚波澜。
一如既往地,盯着她不阴不阳的看。
她便继续将筷子往嘴里送,整个水晶包填了一大口。
“哪里哪里,都是凡品。”
就在这时,右玄羁发话了。
“依在下看,瞻丞的这两只手手,才是白玉琼脂.”
似乎觉得描述的不够精准到位,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玉,玉手。”
“噗!”
瞻仰嘴里的水晶包还没等嚼,差点被噎死。
一整个连带口水直接喷在了右玄羁的脸上,正中眉心。
“吧唧”一声,十分清脆。
右玄羁:“......”
瞻仰眼皮也不抬,闷头梦一个劲地咳嗽。
案上的碗碟筷子顿时一片凌乱,叮叮当当作响。
望烟雨正忙于狼吞虎咽,狐疑看了她一眼:“小师妹,你在干什么?”
“瞻仰,你怎么能用吃的攻击人呢?”观风月鼓着腮帮子责问。
右玄羁顶着包子摆了摆手:“没事没事。”
然后十分淡定地取下眉间包子,捏在指尖左右瞧了瞧,随手塞进嘴里。
右玄羁:“不怪瞻丞,就怪这包子太烫了。”
观风月啧啧叹道:“右兄对你如此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善解人意,瞻仰,你好好对人家!”
“是呀。”望烟雨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奇道:“小师妹,你的头为何垂的如此低,脸和耳朵又为何如此红?”
说完忍不住拿手碰了碰。
瞻仰低着头继续不说话。
望烟雨慌乱地惊声大叫:“我的天啊!怎么这么烫,像要着火了一样!小师妹,你还好吗?!”
这声音着实响亮,引得台下长龙一阵窃窃讨论。
瞻仰把头埋得更低了。
听着台下的各种分析,观风月盯着她的脸一阵端详:“确实非常罕见。看情况,这次,怕不是真的旧疾发作了!”
望烟雨一听,急道:“旧疾发作?这,这可怎么办?我们现下这么穷,饭都吃不起了,还要靠右兄救济,哪有钱给小师妹请郎中治病买药啊?”
观风月:“对啊,我们没钱啊......”
念及此处,二人在草棚之下焦急踱步。
踱了一阵,观风月一跺脚,“我有个办法!”
转瞬之间,不知从哪抱出一个木盆,从里面还不时冒出丝丝冷气。
望烟雨瞋目结舌:“你是说,用这盆冷水浇?”
观风月斩钉截铁:“没错!再不想办法给她降降温,一会儿她的魂儿都要被烧熟了!”
说着挪到瞻仰跟前,举起那个木盆就下往她头顶扣。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托在盆底。
右玄羁顺势接过木盆,搁在一边,对二人道:“看病救人,要讲究望闻问切,对症下药。可不能病急乱投医。”
目光回到瞻仰身上。
他眯着眼看了会儿,只看到瞻仰的头顶。
而后,俯下身,半靠在案上,一只手向瞻仰通红的面颊缓缓靠近。
指腹触到瞻仰的瞬间,细腻温热的触感,仿佛如吞水晶包。
“确实,是有点热。但是奇怪,又好像不太热。诊断错了,可不太好.”
右玄羁的手指停在瞻仰面颊上,似在探查,有意无意摩梭着。
他的声音一时也变得发沉迟缓。
“而且,人的手指是最粗糙的地方,这样的方式,似乎不太准确恰当。”
“要想办法......”
右玄羁的目光和指腹,贴着瞻仰的脸颊向下滑,小心翼翼的,缓缓至下颌。
又极为轻柔的,食指抵在下,拇指贴在上。
目光稍稍上移,停在这里,像是星辰陨落,不停下陷。
在瞻仰抬起头的瞬间,右玄羁突然指尖同时发力,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
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那一刻,瞻仰不知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竟然觉得烧的像炭一样热的并不是自己。
而是右玄羁。
像是火山喷发时源源不绝涌出炙热的致命岩浆!
烫的她头顶冒出一股青烟,两眼一抹黑,向后一仰,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一仰,仿佛睡得昏天暗地。
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了一个明亮熟悉的地方。
有说笑谈论声,有煮沸的茶水,香气满室飘香。
瞻仰慢慢坐起,伸了个懒腰,瞧见不远处一张红木案前,两个人在围炉闲话,十分轻松快意,说说笑笑。
“咦,二位师兄,现在几时了?怎么不在草棚下办公?”
那两位清闲人士似乎没听见,继续谈笑风生。
见二人丝毫不理会,瞻仰连鞋都没穿,踩着冰凉的木板走过去看。
原来他们谈笑的对象竟然是一张录像符。
小小的纸面上,是一个红金描边的霜白身影。
那天正好下起了雪,仿佛万物都被雪包裹住了一样,皑皑白雪中,天地格外安静。
右玄羁一个人站在草棚下,声音和雪一同有力地落在台下众人的心上。
“诸位道友,请莫拥挤,莫慌乱。葫中天今日所有事宜,皆由我来主持!”
台下有许多人并不认识这副生面孔,一时间高声呼喊:“你是什么人?瞻丞去哪里了?你下去,我们只相信瞻丞!”
右玄羁丝毫不为所动,山呼海啸声中,慢条斯理的,反手刷开一页册子。
台下众人惊奇:“给我们看这个做什么?”
右玄羁:“诸位道友请看,这是詹氏族谱。族谱上清楚记载了,詹仰,也就是你们亲爱的瞻丞。而她的名字旁,就是入赘詹氏,詹仰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夫君,闻仲。”
众人一个个瞪大了双眼去瞧那几个小字,瞧了一阵,不耐烦道:“这事儿我们都知道。可跟你有什么关系?”
右玄羁笑了笑,又抖出一个册子。
“诸位道友再看,这是闻仲的履历。上面清楚记载了闻仲从出生到及第成人,再到初涉江湖小有名气闯出名堂,最后涉险遇难,详尽的生平事迹!”
那册子太长了,只看了一页,就又不耐烦了。
众人:“看这个到底有什么用?”
右玄羁:“诸位道友可知,闻仲魂魄被朱雀所伤后,究竟去了何处?”
众人:“去了何处?”
右玄羁指着最后一页最后一行:“劫数已尽,魂归九霄。”
众人反应片刻,惊呼:“闻仲是天官历劫?”
右玄羁不语,反手又抖出一个册子。
还没等他开口,台下有人抢先道:“右玄羁?这是天师右玄羁的生平事迹!”
又有人道:“我在录像符中看到,深井君唤右玄羁为天尊......右玄羁原来竟是天尊!”
那册子不长,很快就看到最后。
“不对,这履历上说,在瞻丞净魂的那一夜,右玄羁为助她,将自己变成了一池纯阳之血!最后只留一节白骨洞箫......”
“原来,右天师的原身,竟然是一节白骨幻化而成的!”
“而这一节白骨的主人,名字是......慨当以慷?”
众人读完之后倍感震惊。
唏嘘好久,有人发问:“慨当以慷又是谁?”
右玄羁依旧沉默,再次抖出一个册子。
台下众人好奇心愈发强烈,不禁自发读了起来。
“慨当以慷,是原天尊独子。在其还是太子时,化身闻仲,下凡历劫。隶属封妖堂,是一名高阶捉妖师。娶妻,名詹仰。”
“因鬼王之子设计,魂魄被朱雀鹑火所伤。在九霄养魂三万年,才拼凑完整。期间,曾取其一缕发丝或是一撮腿毛下界救人,屡次。被倚危楼暗示无数次,念及魂魄受损,暂缓刑责。后继位天尊,又曾化身天师右玄羁,暗中调查当年之事。期间,假公济私,屡教不改。”
读完之后,众人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这份履历写得怨气颇深啊......
后面还有一长串,众人还没等念完,右玄羁长袖一挥,给收走了。
众人愣了片刻,齐声发问:“所以呢?”
右玄羁挺胸昂首阔视四方,凛然正气:“所以,我就是慨当以慷!”
众人不约而同:“啊?!”
又往台上望了望,从脚底到头发丝,眼神不住上下打量,各种声音议论不休。
“长得是挺不错,穿的也挺好。”
“这么年轻,看着比我大儿子还小,就当了天尊?”
“传说六界之主是个穿开裆裤的,这分明穿的是一条长裤啊!”
“堂堂六界之主竟然亲自下界,还和我们这些老百姓打成一片?”
“还要替瞻丞办公,这事说出去谁信啊!”
面对这些疑问,右玄羁依然站得笔直。他由着这些声音好一阵,顶着嘈杂吵闹,向台下挥了挥手。
“诸位道友,请听在下一言。不管在下的身份是什么,只有一件事不变。我是你们瞻丞的夫君。那么,她的家,就是我的家。她的葫中天,也是我的葫中天。她的无论大小事,也全部都是我的事。她以个人名义打出过的欠条,也就是我打出过的。从今以后,她不再亏欠这天下任何人!”
整个世界顿时安静了,唯闻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诸位道友,我承诺,今日到场者,无论凭证在身与否,都可从我这里获得抚慰金或所需所求。今日后,诸位理应各司其职,无谓再频望过去争长竞短。苦难劫数,使我们不断前行进步,但绝不能让我们却步滞后!”
右玄羁的声音穿透漫天白雪敲击在人心上,具有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
不知沉默了多久,有人小心试探道:“抚慰金,真的,到场者,皆有?”
只见右玄羁十分笃定地点了点头:“我以六界之主其位担保。”
众人一齐振臂高呼:“信了!”
画面到这里便消失了。只剩下一张黄黄的小纸片。
观风月手中折扇“哗”的一声展开,缓缓送风。
“所以说,右兄最后送出去多少?”
望烟雨品了口茶道:“估计不少。不然,我们现在也不会这么清闲。”
观风月:“别说,右兄还真是一个大......”
话到嘴边,忽然感觉到身后一阵阴风飘过。再往不远处那个地方一看,居然是空的。
望烟雨立即接下茬:“大好人啊!小师妹,你说是不是?”
转头一看,那阵阴风早已夺门而出,留一扇门撞门框哐哐作响。
瞻仰一路奔向南天门,守卫居然连个眼皮也不抬一下,做了个揖就放她进去了。
进去之后,又一路顺畅地来到云集殿。
不知是不是云集殿刚刚散会,门口霎时间涌出许多仙家,熟悉的不熟悉地面孔,经过身边时仙气袅袅。
没有一个人过问她造访缘由,也不感到惊奇,认识的不认识的都默不言语,只是礼让并拱手作揖。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抬起眼皮看她的,瞻仰一把拉住那人的红袖口就不放手。
“月老,右玄羁呢?”
月老和其他众仙家一样,其实并未看她,而是岁月在他的眼皮上多刻了许多笔,闭着眼时都让人觉得是在睁眼看人家。
像是还未睡醒一样,月老懵懵的问:“谁啊?”
“月老,是我啊,瞻仰,”
“噢。”月老的眼睛露出一丝缝隙,光从里面蹦出来,“原来是瞻后啊。”
瞻仰心道:“这是什么称号?瞻前顾后?”
月老:“瞻后找小臣,是有何事啊?”
瞻仰也懵了。
小——臣?
重新看向面前红衣人眼皮上数道刀刻般的皱纹,
月老随手一指:“瞻后快瞧,云集殿后面这条小道。”
在那座雄阔伟岸的金殿侧后,烟云紫雾甚是浓烈。
瞻仰:“难道,九霄之上也有一条倒夜香的小道?”
月老的眼睛里瞬间没了光。
瞻仰又道:“月老是说,右玄羁下了朝,就赶着倒夜香去了?”
月老:“......”
这话消化了好一阵,月老才道:“这小臣就不清楚了。这条小道,除了天尊,无人去过。”
云集殿侧后那雾气浓的像是要把人困住的迷宫,看一眼,竟生出一丝肝胆具颤的错觉。
她还有许多疑问,再回头时,那身红衣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云集殿下独自一人定了一会儿,望着那片浓雾,掏出了黢黑的荆棘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