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倚危楼的办事效率也是奇高。
瞻仰前脚刚提出建议，倚危楼后脚就遣了一群判官，将右玄羁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
临走时，那一群判官整个上半身就差拱进地底下，纷纷作揖向她表示感谢。
声音整齐划一又洪亮：“天后深明大义！”
洪亮到甚至震碎了云集殿外的窗框。
待她跟在那群人后面来到倚危楼前，才发现身后早已经站着一群人。都是方才大殿里看热闹的群众。他们一个不少，队伍甚至比之前还要壮大。
右玄羁在众判官中间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身后瞻仰和她后边一整个大部队也停下。
“呦，这么多人！”
右玄羁扫了一眼，震惊之余，不禁笑了。
“这时候倒是都不跟我请假了。”
只见群众们一个个面不改色非常淡然。
瞻仰回头看了一眼讪讪的笑：“是，人是挺齐的......”
右玄羁忽然收起笑容，宽大袍袖甩出一道劲风。
从黑压压的判官中间荡开一条路。
瞻仰抬头仰望，右玄羁高大的身影竟将烈阳都挡住。
只留他一道黑影将她整个人罩住。
右玄羁俯下身，凑得很近，对准她的双眼，眸光射电。
审视的意味，像个铁血无情的判官。
“夫人，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
“啊，啊？”她干干动了下喉咙。
右玄羁继续一动不动盯着她看，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紧抿的唇角。
瞻仰下意识抓紧了袖子，绞着劲地扭：“那个，夫君，夫君......”
“什么？”右玄羁眉峰轻蹙，声音下沉，带一些急促。
瞻仰忽然展开两只绞皱了的袖口：“我这里有些干果，夫君带着楼上吃。”
右玄羁垂眼看那一捧花生大枣，吃惊片刻，放声笑了起来。
瞻仰小声嘀咕：“那不然说什么......”
刚要缩回袖子，被右玄羁两只手一块攥住。
“走了......”
右玄羁一只大手托住她的手背，触感温热厚实，另一只手缓缓滑过她的掌心。
“小混蛋！”
轻健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一群黑压压中间。
瞻仰定定望着那座森严楼宇，不知多久后，感觉到有人唤她。
“瞻后！”
身后那群大部队正三三两两散去，只留一位身材魁梧蓬头满面大胡子的红衣人。
“钟天师，好久不见。”瞻仰恭敬作揖。
钟天师声音粗旷豪野，声震如雷，回礼：“天尊临行前已交代好一切。瞻后请随我来！”
随其来到天师府，曾经万分熟悉的这个地方，却大变了模样。
瞻仰一脚跨进大门，指着几个地方奇道：“钟天师，我记得这里之前是一座屏风，那里摆了一张红案，还有那里是几个落地书架......”
转了一圈之后，十分迷茫：“怎么现在这么空，什么也没有。我们，确定是要在这里办公吗？”
钟天师放声道：“天师府重地，怎会什么也没有，瞻后再仔细瞧瞧！”
瞻仰又转了一圈：“有，几朵云气？”
“哈哈哈哈！”钟天师笑声震得那几朵云气乱颤，指着瞻仰旁边的一小朵，粗声道：“这是一朵云凳，瞻后今后就坐这办公！”
那朵矮胖云气轻飘飘地绕在瞻仰腿边，仿佛一吹就散。
钟天师又指向上边大一些的云气：“这是一朵云......”
“云案？”瞻仰抢先道。
“哦，瞻后猜错了......”钟天师摆摆手，“天尊将它命名为‘云台’！”
随后又补充了一句。
“这朵比较大，所以是一朵‘大云台’！”
瞻仰：“......”
好嘛！见识了。
“钟天师确定，这，这东西能坐？”瞻仰一脸狐疑。
“当然能坐！”钟天师雄赳赳气昂昂粗声粗气，“今早上朝前我已经帮瞻后试过了，非常结实，一点问题也没有！而且，天尊特别交代，让我们随便用，这下子肯定再也砸不坏了！”
瞻仰：“......”
这是什么奇怪的后遗症......
“今早？”
“对，今早刚拉来的，你摸，还热乎着呢！”
瞻仰先是摸了一下那朵矮胖，然后一点点坐了上去。
“热是挺热的，但这坐久了，是不是会上火啊？”
钟天师一拍双掌：“这个问题，天尊也考虑了进去，瞻后看你的右手边！”
找了两下，发现一朵小小的云气。左面一半，右面一半，像幅太极图。
“按左边是降低云气的温度，按右边是提高云气的温度，冷热随意！”
瞻仰好奇按了一下太极云的左边，确实没那么热了，刚刚好。
“哈哈，好玩，新奇。”
笑得正欢，钟天师突然抬起粗壮的左臂，眼睛瞄准黝黑的手腕，，不知道在看什么，豪放的两条野生眉皱在一起。
“呀！时间不早了，还有一堆活还没干！”
瞻仰：“......”
刚坐热乎就要干活......
却也只能配合：“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很快，钟天师往她面前大云台扔了一堆白花花的纸片。
“瞻后知道，人间年关将至，也是天师府一年当中事务最繁重的时候。百姓纷纷向上天请愿，希望我们能够看见，并且付诸行动，帮他们完成各种祈愿。”
“哦，好的好的！”瞻仰扫了眼云台上的杂乱的纸片，“还好，也不算太多，费点功夫，应该能完......”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钟天师袖子一抖，直接抖出了一座，又一座，一座又一座抖都抖不完的纸片山。直接将整座天师府都塞满。
瞻仰：“报告！”
钟天师眉目忽然舒展开来。
“瞻后可是有什么妙计？”
瞻仰：“钟天师，我邻居家里水缸爆了淹到了我家，我想请一天假！”
钟天师的野生眉顿时又拧在一起，抬起手腕大声吼叫：“糟了！时间真的来不及了！这些活若干不完！天尊又要扣月俸！”
随后一头扎进一朵云气中不见踪影。
瞻仰：“......”
钟天师的手腕上到底有什么？
没有办法，瞻仰只得撸起袖子开始干活。
任务虽重，但好在过程不算太复杂。钟天师给了一些现成的工具，按照步骤一点一点完成就可以。
念在瞻仰初来乍到，钟天师将那些纸片山划成了三七等分。瞻仰完成其中三分就可以。
可远远没有料想的那般容易。
她在那朵云上坐了半个时辰，就开始腰酸背痛，哈气连连，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钟天师短暂地从对面的云气中探出蓬头，指着她面前的云台：“每过一个时辰，云台之上会生出两簇能量晶石。左边的是蓝晶，可以提神醒脑。右边的是红晶，可以补充消耗的体能。瞻后，务必留意！”
如钟天师所说，又过半个时辰，云台上冒出两道光，一红一蓝，看着就让人精神振奋。
瞻仰十分欣喜，欣赏了一会儿，遂抬手去拿。
未料，不知从哪飞来一个钩子，嗖的一声将左边那个蓝晶勾走了。
瞻仰手一僵。
“还好还好，不气不气，还有红晶还有红晶。”
手刚移过去。
嗖！
瞻仰握紧拳头，这才明白，桌子为何要做成砸不坏的。
“钟天师！”
只见对面的钟天师左手蓝光右手红光，干起活来瞬间变得又快又轻松。
“瞻后，见谅啊！我这里任务实在太多了，待会儿我的能量晶都给你用！”
可直到金乌落下，瞻仰也没有摸到半毛光影。
但最令她头疼的却不只是这个。
那些请愿中，大多数的内容是希望得到钟天师的庇佑，将他的画像贴在门上挂在墙上辟邪除祟，以求太平清净。也不乏让他保佑科举和仕途的。还有少数将他视作财神来拜的。
瞻仰大笔一挥：“同意，同意，同意，保准你们满意！”
不知不觉，挥到天都黑了。
瞻仰伸了个懒腰，抬头问对面那朵云气：“钟天师，什么时候放饭呀？”
云气中一丛海藻头也不抬回：“瞻后怕是忘了吧，神仙是可以不用吃饭的！”
“哦，也对哈。”瞻仰寻思了会儿，心觉不对：“可是我饿了怎么办？不吃饱饭，这么多活干不动啊。”
钟天师：“瞻后用云台上的能量晶石就好了，比吃饭还要管用！”
恰好这时，瞻仰面前云台渐渐发出两道光。
也正当此时，对面的钩子又嗖的一声飞了过来。
“钟天师！”瞻仰顿时满脸黑气。
“啊哈哈哈！”钟天师尴尬地笑，“忘了忘了，我还不饿，瞻后你先用！”
瞻仰逐渐头大。
这仅仅是我饿你不饿的问题吗？
这么说，下一个时辰红蓝二晶还得被勾走呗！
但不得不说，用了红蓝二晶之后办事效率极高。不知不觉，就已经消灭了一座大山。
瞻仰的大笔挥的分外起劲：“同意，同意，同意，全部都同意！”
可红蓝二晶能量褪去后，好似魂被抽走，又开始了驴拉磨的节奏。
瞻仰长叹一口气，挥了两下发现写不出字，去沾。
空瓶。
面前的一排都空了。
“那个，钟天师！”
对面的那朵云气颤了颤。
瞻仰举着一排空瓶子喊道：“你给我的墨水都用完了，还有吗？”
“什么？！”
对面那朵云气突然烟花似的爆炸开来：“你把我给你的十万功德全都用完了？！”
瞻仰懵懵的放下瓶子：“就装这么点，居然有十万功德。这么能装。”
再抬眼时，钟天师和那朵云整个一片黑气腾腾。
“这些功德原本可以用半年，现下不到半天就被瞻后用完了！”钟天师抬起黝黑的手腕，似乎觉得不对又立马放下，抓头顶乱糟糟的海藻，“完了完了完了，天尊又要扣钱了！”
瞻仰小声嘀咕：“你也没跟我说要省着点用啊......”
钟天师张开顺风耳撕心裂肺地吼：“什么？我没跟你说过吗？！”
这时候再讨论说过还是没说过，已经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得挤出两行眼泪，让对方觉得自己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没说过。
瞻仰累的眼睛干涩，只能挤出一些在眼眶里打转。
钟天师一惊一愣，连忙摆手：“瞻后莫怪，我只是说话嗓门大，并没有别的意思！”
“哦。”瞻仰立马擦干眼眶，“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诶！只能这么办了！”
说着，袖子一抖，又抖出一座大山。但纸片却是红色的，还撒了金粉。
瞻仰：“这是什么？”
“这些是信徒们给天师府寄来的感谢信！”钟天师一脸骄傲，“每大声朗读一张，经天地感召，可以赚十功德。这些都读完了，差不多也就是十万功德了！”
“啊......”瞻仰从那座山脚底一直扫视到天师府的棚顶：“那可太好了......”
若每一个信徒都写十万个字，这得读到什么时候？
钟天师喜道：“那我们这就开始读吧！”
“等一下！”瞻仰举手，“下界的人真的会写这么多信给我们吗？凡人没有法力，他们是把信扔上来的吗？”
钟天师认真解答：“当然不是扔上来的！当信徒们心中念起我们的名字时，看着我们的画像时，叩拜我们的人像时，处于困境所托所求于我们时，就会留下画面和文字。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感谢信！”
“明白了！”瞻仰在信堆里翻了翻，“钟天师，这些信好像都是写给你的。我读了，也会有功德吗？”
“是吗？这么多感谢信，全都是写给我的？”钟天师极为夸张地问。
“是的，都是写给钟天师你的！”瞻仰极为夸张地答。
“噢，那不行。”钟天师神色眨眼间变严肃，“瞻后需得大声朗读自己的，才会收获功德。”
说罢，袖子中抖出一小摞：“这些都是寄给瞻后的，来天师府第一天就有这么多，是个很好的开头！”
瞻仰暗喜。
看这些数目，少说上百。这样算，读完了这些就是一千功德了。
“咳咳！那么我给瞻后打个样先！”钟天师随手召来一片，大声且口齿清晰：“钟天师好！我家房顶晒的小鱼干最近总是被偷，还看不见那个小偷的影子。我寝食难安忧心如焚，去报了官府。官府说我的小鱼干价值够不上立案的程度，让我回家把它们都收回屋子里去，放在外面被贼惦记着迟早被偷光，建议我以后别晒了，就不会再被偷走。我那小鱼干可是我一把盐一把辣椒搓出来的，吸取天地月月精华，晒了足足八十天！怎么能说是不值钱呢？根本就没有人懂，为此我很是苦恼！”
瞻仰：“......”
这位......信徒啊，你邻居的家里是不是养猫了......
钟天师声情并茂：“就在前几天，邻居抱着他家养的大肥猫，就是黄黄的，四只脚和胸前是白的，身上老虎一样的条纹，经过我家门前......”
瞻仰：“......”
这个品种的据说很能吃还能压倒炕，官府给的建议一点没毛病。
“邻居闻出了我的近况......咦？邻居是怎么闻出来的？邻居说，我家的小鱼干肯定是被饿死鬼偷走了，让我赶紧想想办法，找个捉鬼的道士，问题就能解决了！我心想，原来小鱼干是被饿死鬼偷走了，那我之前还去报官，不但小鱼干没追回来还让官府一顿数落。这敢情好啊，找个捉鬼的道士就行，那我得赶紧去找。我告别了邻居，锁上门，揣好钥匙，反复确认了好几遍，确定是锁上了，钥匙也在我兜里揣着，那没问题了，转头就走。走了两步，总觉得好像没锁好，又回头看了好几眼，试着回想刚才锁门的画面......应该是锁上了。再摸摸兜，钥匙也在。这下应该没问题了，可以安心的出门去了......诶？不对，总觉得锁门的时候哪个角度没掌握好，得拿出钥匙再试一遍......这细长的钥匙都不用抹油，一下就进去了，这锁匠的手艺真灵巧。只听咔哧一声，锁开了。我检查了几下，也想不出到底哪个角度没对好，那就再锁一遍吧！又听咔哧一声，诶，这下锁好了！把钥匙重新揣回兜里，一扭头一转身，大踏步往前走......”
瞻仰：“......”
啊，突然好困......
“咳咳！咳咳！咳咳咳！”钟天师咳嗽的时候嗓子眼儿里冒出一缕白烟。
瞻仰随即端了个杯过去，“钟天师，快喝口水。”
钟天师一口闷下肚，又开始字正腔圆：“刚走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摸兜，怎么一把钥匙。对啊，怎么才只有一把钥匙？兜里这么干净，却只装了一把钥匙？”
瞻仰：“......”
这么多戏原来是因为没有钱啊。
钟天师也隐隐察觉出了意味，野生眉一拧，竟发现这戏还有很长：“穷啊，我太穷了，穷的我只够买一把锁一把钥匙，连个捉鬼的道士都请不起！”
至于后面又上演了什么大戏，瞻仰并不清楚。她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月亮高高悬在天上。
她看了眼云台，上面有四个红晶四个蓝晶，竟然都没被勾走。
钟天师依旧站在原地，举着一张红纸片，干裂的上下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半点声音。
瞻仰跑过去看：“我终于摆脱了贫穷，找到了一个道士模样的人。那道士扛着一块破抹布，卖给我一张纸。我一看，那纸上画了一个红衣大汉，眉毛胡子横飞，凶神恶煞，怪吓人的！”
“读了四个时辰，这信里终于提到你了，钟天师。”瞻仰试图安慰他。
钟天师读的嗓子嘶哑却兢兢业业发出唇语：“没想到，将那红衣大汉贴门上之后，我的问题和困扰都解决了。真是太好了！”
瞻仰试图揣测：“所以，是邻居家的大肥猫被你的画像吓跑了？”
钟天师目光呆滞地发出唇语：“不，是他卖了所有的小鱼干买了我的一幅画像！”
“啊这......也算殊途同归。”再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了。
回头看了一眼，瞻仰问：“钟天师，四个时辰，我们才挣了十功德。后面还有这么多，要不要再......”
只见钟天师口语手语并用：“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再说吧再说吧再说吧！”
然后作轰赶的手势：“散值了散值了散值了！回家吧回家吧回家吧！”
都没等钟天师收回袖子，瞻仰一溜烟跑不见了人影。
此间有玄机不算太难找。
回到那里，瞻仰就直接瘫倒。
连看那张浮夸的卧榻，也变得顺眼了许多。
心想，睡吧，明一早还要去挥毫泼墨。
刚闭上眼，忽然一阵凉风袭来。
流苏荡了荡，把榻上帷帐都吹散。
朦胧青纱帐后，渐映出一个霜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