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迎客殿。
先是洛水门掌门收到急信，言明洛水门遭魔修突袭，便率领门下弟子先行离去。随后，陆陆续续又有数位掌门收到急信，纷纷辞行。
慕远发觉不对，欲出殿探看青岱山的情况。
恰在此时，有一身着紫衫的清癯男子抱着拨魂琴走进殿内，勒令所有人不准出殿：“天钧门梅少虔，特来为慕家仙子献上生辰贺礼。”
他抬手示意，身后走进来十数名修士，将殿上众人团团围住，却唯独放了薛明樾。
“云山宗向来置身事外，薛公子还是谨遵云兆真人教导，速速回山吧。”
梅少虔如是说，阴恻恻的声音让人听了后脊发寒。
薛明樾瞥他一眼，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出殿去，寻到被褚成君为难的华殷和慕栖山后，隐匿了气息观察情况。
沈灯青栖身青岱宗一事他是知道的。
他此次赴宴，本就是担心天钧门会借机发难，只是实在没想到，褚成君会做的这么绝。
薛明樾很清楚此时绝非和褚成君正面硬拼的时候，但看见华殷毅然决然御剑行往迎客殿方向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迎客殿四周已围满了天钧门弟子。
华殷的目光四下搜寻着，不见慕栖山的人影。
旋即，一道道青绿色光柱直冲天际，化作光罩，将青岱山山腰以上山体护在其内，以免九幽玄火蔓延过快。
华殷遥遥看向最亮的那道光柱，瞥到慕栖山被风吹得上下翻飞的衣袂时，不禁赞了一声。
这人非但没昏了头硬闯迎客殿，反而想起来去开护山大阵了。
慕栖山开启护山大阵后，又马不停蹄地往迎客殿的方向赶。
薛明樾半道将他拦下：“褚成君的拨魂琴在梅少虔手里，你进去就是送死。”
慕栖山双眼通红，狠狠甩开他拦在身前的手臂：“我就是死也得跟我爹和小妹死在一起！”
华殷闪到他身后，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
慕栖山回头怒目而视：“你疯了？！”
华殷斥道：“我看是你疯了！”
“我去救人啊！”慕栖山压着声音吼道，“我爹还在里面，我小妹还在里面啊！”
“慕远和慕微吟目前好着呢！”华殷亦放低声音，“褚成君此行是为寻人，等她找到了，青岱山自然就没事了。”
她虽这样安慰慕栖山，实则她心里也没谱。
慕栖山稍稍顺过劲来，将信将疑地问道：“……真的吗？”
薛明樾接过话：“不错，梅少虔只是将他们控制起来，并未伤害他们。”
慕栖山看向他：“那要如何救他们？”
薛明樾看看他，又看看华殷，道：“你二人先行离去，我会设法保下他们。”
慕栖山一急，抓住他的衣襟：“说什么胡话！你一个人如何救？！”
华殷当机立断一掌劈在他后颈：“你先操心操心自己再说吧。”
慕栖山两眼一黑，身子软下去，但五指还紧紧攥着薛明樾的衣襟不肯松开。
华殷见状，对薛明樾道：“薛公子，你先带他找个地方藏起来，我来试试能不能保下慕掌门和微吟。”
薛明樾难得蹙了下眉头：“你要如何保人？”
华殷故作轻松地扬起嘴角笑了一下：“放心，我知道褚成君想要什么。”
薛明樾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而后转身：“我速去速回。”
他带着慕栖山消失在夜色里。
*
华殷摊开双手，缓步出现在迎客殿前巡视的天钧门弟子视线中。
“什么人？！”
华殷晃了晃自己空空如也的两只手，朗声道：“来送死的，能进去吗？”
“赶紧进去！”
华殷欣然踏入迎客殿内。
梅少虔递过来一个饶有兴味的眼神：“华姑娘，幸会幸会。”
“呵呵。”华殷皮笑肉不笑，“梅公子真不愧是褚掌门手下最得力的人呐，连拨魂琴都能交与你保管，想来褚掌门是极器重你的。”
梅少虔很受用：“师尊收了很多弟子，但只有我是唯师命是从的。”
“难怪。”华殷点头附和着，抬步走向慕微吟，“我同慕家仙子坐在一处，梅公子不会介意吧？”
“自然。”梅少虔嘴角噙着冷笑，“都是要死的人了，死在哪儿还不一样吗？”
华殷在慕微吟身边坐下，同她对视一眼，看出她眸中的关切和嗔怪，不由扯了扯嘴角：“我这不是被褚掌门给丢进来了嘛。”
慕微吟瞪大了双眼：“姐姐如何会遇上褚成君？”
华殷移转了目光看向铁青着脸的慕远：“这个嘛，慕掌门应该很清楚。”
慕微吟也看向他：“爹？”
慕远掀起眼帘，觑了华殷一眼：“华仙子请自重。”
华殷本还心存恻隐，听了这么一句话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请我自重？”
她说罢，嘴唇抿成一条线，后又分开，冷笑道：“慕掌门，事到如今，我便实话实说了，青岱山今日之所以遭此一祸，除却褚成君的霸道嗜杀外，慕掌门的私心也是一颗火星呢。”
慕远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华殷支着脑袋，懒洋洋地吐出三个字：“沈灯青。”
慕远脸色一瞬间黑沉下来：“你如何会知晓？”
慕微吟愣了一下，问道：“这是……谁啊？”
华殷不急不缓地道：“一个魔修，合欢宫的魔修。”
“慕掌门，你那日途径平芜春山，将沈灯青带回青岱宗，想着利用他的血液炼制合欢散，寻个机会为慕栖山找一个天资不凡的道侣，从而一代代繁衍下去，将整座青岱山收入你们慕家囊中。”
“可是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沈灯青便是褚成君从未公之于众的道侣，平芜宗灭门就是因为褚成君发现了沈灯青出没于平芜春山，而满心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的你，却是惹祸上身。”
“你将我和慕栖山关在一处，试图让我和他在合欢散的催化下意乱情迷糊里糊涂地走在一起……”
慕微吟已经不知作何反应，慌张地看着华殷：“姐姐……”
华殷对她笑笑，继续道：“可你想错了，你的儿子不是那种人，我也不是。若有人算计我，我是一定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的。”
“慕掌门，你是不是该对我道声歉呢？”
慕远紧绷着脸，眼神如利刃一般刺向她：“你自己妄图爬上山儿的床榻，想做我青岱宗的少主夫人，竟还编排这些来构陷于我……你这信口雌黄的妖女，老夫现下便拿了你的命来！”
华殷手掌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你大可以试试！”
慕微吟立刻抱住她的腰，勒得紧紧的不敢松开：“姐姐，是我爹对不住你，我、我替他给姐姐赔不是了，姐姐莫要冲动……我爹、我爹真的会杀了姐姐的……”
慕远怒声呵斥道：“孽女，你说什么胡话？！”
慕微吟抱着华殷的腰，扭头冲着慕远吼道：“爹爹心里存的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吗？爹爹一直便想为哥哥寻个天资不凡的道侣，我本也是替哥哥注意着的，可姐姐她对哥哥没有那个意思，哥哥也是，他对姐姐绝无男女之情！”
她双眼含泪，怒气冲冲：“这些我早便跟爹爹说过了，爹爹怎么还能做出这等事来？！”
慕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举起手掌便想扇向慕微吟。
慕微吟不敢抵抗，闭上眼睛准备生生受下。
一声琴音响起，霎时间，殿内寂静无声。
下一瞬，桌上的茶盏碗盘纷纷碎裂开来。
慕远高高举起的手掌没能落下，因为他本人此时口鼻流血，摔坐在地上，将身后的椅子撞得翻了几翻。
慕微吟大惊失色，松开华殷去搀扶摔坐在地上的慕远：“爹！！”
梅少虔略带着几分玩味的话响起：“放心，死不了。”
他啧啧称奇：“没想到，青岱宗慕掌门竟是这样的人，在下开眼了。”
“哟，还能让我的乖徒儿开眼，这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华殷扭头看向大殿门口。
褚成君脸上挂着一抹得意的笑，踱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嘴唇上渗着血珠的沈灯青。
慕远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灰败，仿若失了生机。
梅少虔听见她的声音欣然转身，却也在看清他身后那人时收起脸上的笑容。
褚成君从他手里接过拨魂琴，灿然一笑：“原来是慕远老儿，那便不足为奇了。”
她看见站着的华殷，不禁疑惑：“咦？我不是让你早些下山去吗？你这丫头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华殷将目光从沈灯青身上收回来，看向褚成君，坦诚道：“我来救人。”
褚成君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救人？这姓慕的设局陷害你，要你为他们青岱山诞下后代，你还想救他？你是蠢的吧？”
华殷瞥见沈灯青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甚至从沈灯青的脸上看到明显的懊恼。
“褚掌门误会了。”华殷微微笑道，“我非是要救慕远，只是慕家仙子同我有些交情，我是来救她的。”
褚成君恍然：“噢——但很不幸，你们遇到了我。”
她轻轻拨了两下琴弦：“我这拨魂琴一旦请出来，是必然要见血的。”
华殷试图周旋：“褚掌门不是说过留我一命吗？”
褚成君微眯起眼：“你自己要送死，如何怪得了我？”
“不如我们来玩个赌局。”华殷咬牙提议道：“……便赌我能否在褚掌门的手下扛过三招。若我不死，便请褚掌门放了慕家仙子，我和慕远来做这琴下亡魂；若我死了，褚掌门大可拿着我的头颅去寻一个人，我想，褚掌门会从那人手上得到想要的东西。”
沈灯青瞳孔骤缩，看向华殷的眼神中带上几许不安。
褚成君要的东西他是知道的。
除了他之外，她还想要那件魔教圣物。
所以华殷口中的这个人，应是沈竺无疑。
绝不可以让褚成君见到沈竺，她会杀了他的。
沈灯青轻轻捏了下褚成君的袖角，唤道：“阿褚，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可好？”
褚成君偏头看他一眼，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被她咬破的嘴唇上，勾唇一笑：“若我想赌这一局呢？”
沈灯青松开她的衣角，似是赌气一般：“那我在外面等你，你知道的，我看不了这种场面。”
褚成君揽住他的腰，将他拉近些：“好，便依你的，不赌。”
她看向华殷：“我只拨一下琴弦，若你能受得住，便带这小丫头离开吧。”
“那青岱山上下……”
褚成君不悦道：“自是都杀了。”
“阿褚……”沈灯青再次出声道。
褚成君用食指抵在他唇上：“该杀的都已经杀光了，你要我怎么办？”
沈灯青眼中又蒙上一层阴翳。
说罢，褚成君摆起拨魂琴，周身气息凌厉得近乎能杀人于无形。
摔坐在地上的慕远见状，一把推开慕微吟，脚用力一蹬，借力冲向褚成君。
他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宝远山鼎，浑身青光暴涨。
远山鼎同他融为一体后瞬间变大，挡在拨魂琴音必经的路径上，几乎上顶房梁下通地石。
华殷看着骤然出现在自己身前的远山鼎，愣了一下。
慕微吟惨然道：“不要！爹——！！”
拨魂琴响，琴音触及远山鼎时，如没入无边的海水中，瞬间消弭不见，仅留下一声铿锵之音，随后转化作一阵狂风，将华殷的发丝向后掀起。
琴音落定，远山鼎也轰然碎裂。
以化神期的功力硬生生承受一道炼虚期的拨魂琴音，魂魄俱碎是唯一的结局。
“啊啊————”慕微吟跪趴在地上，哭得身子直发抖。
华殷脑海里是远山鼎碎裂时慕远借着那阵风传音于她的话。
“是我错了，华姑娘，抱歉……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但，如果可以的话，还请你善待我的女儿。她从小没吃过苦，性子也骄纵，若冒犯到你，我替她一并道声不是。”
不知是否出自真心，但他确实从褚成君手下留得她一命。
褚成君见状，颇有几分意外：“没想到这慕远老儿还能接下我一道琴音，虽然落得个魂魄俱碎的结局，但他知道自己今日是必死无疑，能换回两个丫头的命，不亏。”
她转身往殿外走去，还不忘提醒华殷：“慕远身死，护山大阵很快便会失了效用，你们若不想被火海吞噬，趁早离开。”
沈灯青落后她一步，转头看了眼华殷，跟着褚成君出了大殿。
华殷强自打起精神，扶着慕微吟起身。
“姐姐，我没有爹爹了，我没有家了……”慕微吟哭得两眼通红，险些站不稳，还不忘抓住华殷的胳膊，歉疚地说道，“姐姐，是我们青岱山对不住你，你揍我一顿好不好……你揍我一顿，我心里也好受些……”
怎么跟她哥一模一样的反应。
华殷暗叹一声，轻轻抱住她：“我怎么会揍你呢……若我揍了你，你那个暴脾气的哥哥可要找我算账了。”
慕微吟抓在华殷胳膊上的手紧了紧，问道：“我哥他……”
华殷宽慰道：“他没事，就是昏迷着，薛明樾带他先下山去了。”
慕微吟吸了吸鼻子：“薛大哥是个好人……我哥受伤了吗？为什么会昏迷？”
华殷干笑两声：“我打的。”
慕微吟眨眨眼，眼睫上沾着水珠，可怜兮兮应道：“……姐姐打得好。”
“哈哈哈哈——”华殷实在没忍住，今夜头一次毫无顾虑地笑出声来，“让你哥听见了又得气昏过去！”
慕微吟也扯起嘴角，闷闷地笑了两声，但笑着笑着眼角就又不自觉地流出泪来。
“太好了，我还有哥哥……”
华殷替她拭去眼角的几点晶莹：“是啊，太好了……”
两人趁九幽玄火尚未烧上来时离开了青岱山。
玄火焚烧过后，巍巍青山化作一片狼藉，将往昔尽数埋葬。
唯有仇恨的种子悄然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