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下药
手里小小的U盘,是安室透抱白露下车那会儿从她口袋中顺手顺下来的。
里面有几段视频。安室透点开第一个,视频中出现了结城绫,根据周围环境和路标看出偷拍的地点是芝浦,视频结尾是车祸。第二个、第三个……后面连续七个视频都是行车记录拍下结城绫跟着匪徒频繁更换车辆的画面。最后一个视频是航拍,距离看起来较远,但镜头倍速放大拉得近,画面清晰度足够看清视频里的人像。渔岸码头上结城绫被群殴的记录,安室透看得一阵阵发寒,她就任凭那孩子被人打得遍体鳞伤!直到视频后半段,公安登场。安室透看着画面中他们的行动,倒抽一口凉气。视频拍摄的角度是整个渔岸码头斜上方,公安到达之时,他们紧密执行上司交待的任务,却忽略了空中还有不明物体。
一旁同观视频的北川琢真一拳砸到桌子上:“结城小子!”
安室透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确认找不出自己的影子,说道:“课长不必动气,就算不通过您的令将我派出去,他们也会想其他办法将我引到勝浦。”
“又是那个白露!”北川琢真恨得咬牙切齿,“那女人想做什么?”
“大约是给我制造不在场证明吧。”安室透自嘲般的笑了笑,关掉视频,十指交叠着,“这就我说的,白露可酌情用之的原因。我有个大胆的猜测……”
“你说。”北川课长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白露可能与中国警方……”安室透谨慎地使用合适的措辞,“有联系。”
“你是说,她是中国警方打进组织的卧底?”在这个办公室里谈话,没人偷听,北川琢真说得更直接。
“不是,我说的联系不是这层。”安室透不以为然,脑子里浮现出白露给他打小作文时的神色,“她自己都干着非法的营生,同时也痛恨同道。她说她有很多警察朋友,从U盘视频不难推测,其实组织也知道她在社会上那些或深或浅的人际关系,甚至极大概率是有意为之。”
北川琢真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这么看来,她是组织故意放进来的暗子。”
安室透不确定他推理的方向是否正确,无实据假设就靠猜猜猜。“或许最初是组织派给她的任务。而经年累月,时间长了,她有了自己的想法。毕竟,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
每次分析白露,安室透都有点茫然。分析对了,他没有成就感;分析错了,也感受不到挫败;只会升起一层无能为力的沉重心绪。
“她没给你造成实际伤害,你也不能掉以轻心。”北川琢真忍不住又提醒下属。
安室透当然明白,他们的职业最忌讳入戏太深。当下,还是先解决手边的问题,安室透在电脑上截下视频中有清水怜治的那段,说:“视频里有清水怜治,仅凭这个他不一定会松口。”
“降谷,你说他怎么会有这个孩子的照片?”北川琢真指尖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着桌面。
“履历是别人的,只有查清楚他本人的经历才知道。不过……”安室透拿起假档案袋起身,“我去探探口风。”
北川琢真看他去的不是询问室方向:“这个点儿,你去哪儿探口风?”
安室透背身边走边挥手。北川琢真不觉好笑,曾经年少性倔还有点小冲动的少年郞,终是长成了老谋深算的油条啊。
这几天休息太少,倦意时不时袭来,安室透看了时间,晚上八点五十分。不算太晚,他在车内浅眠十分钟。歇好抖擞精神,望了望眼前这栋三层小楼别墅,二楼还有灯光亮着。几个小时前,他来过,目送伤痕累累的结城绫扛着昏迷的白露进这道门;结城绫拒绝他的帮助。
安室透按响门铃。二楼亮灯房间的窗帘掀开一角,背着光,安室透看到一个圆滚滚的物体在帘子底下晃。安室透觉得那物体探得有些吃力,自己则主动往庭院门中间光线稍强一点的地方站。窗帘被人重新放下,几分钟后,跛着脚的结城绫来给他开了门。跟傍晚一样一瘸一拐,伤势看着还严重了许多。
结城绫没有请他入内的意思,站在门口静静地盯着安室透。
“没有其他人吗?”安室透和颜悦色的问,准备去扶结城绫胳膊,哪知结城绫见他伸手,踉跄着往后退两步也要避开。
“安室透先生有何事?”
“白露小姐怎么样了?”少女像只刺猬,安室透隐约猜到她在警惕什么,费劲心思找借口,不如直说来意。
结城绫回道:“她睡了。”
“能叫醒她吗?”安室透不加掩饰,“我找她有事,急事。”
“不行。”结城绫语气平稳和缓,态度却很强硬。
安室透没想到她拒绝得如此干脆,不过一瞬,安室透笑了:“结城小姐,白露没醒过,对吗?”
“安室先生到底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结城绫眼神闪烁,背着昏暗的灯光,安室透看不真切。但是,少女的委屈和难过,能明显从她言语间感受到。
“结城小姐,深夜冒昧来访,很抱歉!若非急事,自然不会这个时间过来打扰。”安室透指了指自己和女孩的位置,“我们这样对立着谈事情也不方便,你们家才出了事情,给周围邻居看到了,影响也不好。”
就是碍于影响,结城绫一开始话音放得及低,是顾虑好事者嚼舌根。安室透自然考虑到了,音量几乎是低于女声的;但别墅区无噪音,入夜后出入行人不多,有种诡异的安静,压低的声音在寂静空间里也会被无限放大。
“你进来吧。”结城绫还是妥协了。她关好庭院门,领着安室透上二楼,“这是哥的家,他们都不在,也没有请家政钟点工。”她打开中间卧房门,示意安室透进去。
房间面积不大,陈设简而精:一张两米的法式复古雕花实木床、同系列四开门衣柜和雕刻镂空纹妆台,两边床头柜配了一对铜座珐琅彩水晶台灯。屋内开着暖色灯光,床上盖着鹅绒被深闭双眼沉睡的人儿,倒是与整个房间氛围相得益彰,不和谐的是床边立着的输液架与黑色转椅以及半人高的小四方桌。
安室透轻轻走进,随手掀起窗帘,刚好看能看到中庭庭院门,桌上还有未干的环形杯状水印:结城绫是一直守在这里。
站在门口的结城绫小声问道:“安室透要喝点什么?”她想了想,“家里现在有橙汁、气泡水、苏打水、可乐……还有茶、咖啡和啤酒,现在喝啤酒好像不太合适,晚上喝茶会影响睡眠——你喝什么?”
安室透瞧她心不在焉的模样,目光落在她双脚上,本想说“不必了”。结城绫抢在他开口前说道:“没事,小伤。”
“那就苏打水吧,劳烦了。”
“无妨。”经城绫走两步,又回身来,“你有什么事,就跟她说吧。她能不能听见,能不能给你想要的东西,要看她了。”
听着结城绫的脚步声远了,安室透伸手去探白露的鼻息和脉搏,手指碰到她皮肤的一刹,不禁愕然。他不敢相信,整个手掌覆在白露额上。确实,凉得不可思议;安室透双指挨到她还在跳动的细弱脉搏,感觉安躺着的人的生命正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流失。
他托着吊瓶检查:玫瑰色的液体,调速器调到了最慢,瓶身无任何标识。
三无产品?
不对。
安室透首先想的是白露身体不同于普通人,这大概是结城雅人专门为她调制的药,不适用于旁人。他到二楼走廊往楼下看,客厅里没看到结城绫的身影,只听得有稀稀落落的水声从楼下传来。他再次回到卧房,注视着床上脸色煞白的人,他轻唤了声“白露”,没反应。有了结城绫前头的话,安室透拿不准白露是否真处于昏睡状态,亦或许是小姑娘故意诈他。
拿瓶水的时间不会太久,他在结城绫上楼之前偷偷拍下白露的照片。
安室透喝了一口常温的苏打水,根据病人表面症状,问道:“低温症吗?”
“差不多吧,还是有差别。”结城绫点点头,又摇摇头,情绪低糜。视线几次停在被安室透喝过的水瓶上面,把安室透一派严肃眉峰紧收的表情解读成了担心,“安室先生不用这么紧张,她现在没什么事。就是累到,睡一觉就好了。”
这是在把他当傻子敷衍吗?安室透又不忍拆穿面前看起来真诚又哀伤的女孩儿,默默接受结城绫给的解释。安室透来意是找白露,一部分是看她身体状况,是否清醒:若是醒着,安室透就着现有信息刺探白露反应;若是还昏睡,就从结城绫身上寻找突破口。
结城晓人将人藏起来,多半是为了保护,那个人能找到弟妹,清水怜治应该起到了很大作用。结城绫对那个人了解多少呢?是一开始就知道,还是事后才得知呢?
如若把照片和清水怜治认罪的消息放出,能不能从这个少女嘴里炸出有用的信息呢?安室透暗自思忖着,不知不觉视线开始模糊、眼晕脑胀、四肢乏软。
“你……”撑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安室透伸手欲揪给他下药的结城绫,奈何有心无力,在无数个结城绫重影中缓缓倒了下去。
结城绫艰难地蹲下身,将失去意识的人扶起半卧靠着床沿,在他脑袋下垫个枕头,静静凝视着他。结城绫记得他们之间仅有的几次相遇:咖啡厅里别有深意的眼神;神田石阶下的惊讶;跟踪之后的大打出手。
自己比不得毛利兰那种容易让人生出亲切感的美丽温柔;比不得铃木园子那般豪放热情不拘小节;比不得世良真纯的潇洒帅气;更比不得拥有一张幼态又精致的脸还能时时飙演技的义姐。从小到大被人夸漂亮可爱,可她自己比谁都清楚,浮于言语的夸赞只是人际交往的基本礼节。她的脸只能说五官端正,眼睛鼻子嘴巴在脸上相互配合得当,不拉低东京女性的基本颜值水平,挑不出毛病也没特别之处,这种外貌的人在东京这座城市中,随便抓都能抓出大把。她喜欢笑,是因为身边比较好的朋友说,她的笑很有感染力很治愈;她不喜欢笑,是因为一笑两边的虎牙就暴露。她不能跟义姐洁白整齐的牙齿作比较,一通对比下来,她总能被打击得毫无自信。久而久之,她养成了一个习惯:在外她无需气氛调动可尽情开怀;在家她就是老实规矩遵纪守礼的绫小姐。结城绫最引以为傲的是她有自知之明,自己没有能让人一见倾心的资本;所以那天,当她的第六感察觉到好朋友口中的帅哥投来的短暂异样眼神时,最先进入脑子的想法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经过后来试探得出,安室透的目标不是自己。
结城绫不知道该不该信任安室透,毕竟这个男人千方百计查她家和她身边的人;可在安室透身上,她没有感受到危险存在。她扶着床沿站起身,床上的人眼皮微动。结城绫可以确定躺在自己床上的人已经醒了,更确定,安室透和还在装昏迷的人很熟悉。
“能起来吗?”结城绫声音轻如沙砾,“可以的话,就想想这个麻烦要怎么办吧?”
“能怎么办?”白露气息尚弱,无力转动眼珠盯着那瓶所谓的药水:其实就是她的血,以白静自研的抗毒剂稀释过后制出的产物;严格意义上讲她已经不算是个人类了。
“对不起!”结城绫自知理亏,低垂眼帘不做辩驳。
白露再次阖上疲倦的双眼,暂时不想理惹祸精。结城绫在床边规规矩矩地罚站,身上的伤不知是在渐渐好转还是疼麻木了,她感觉不到什么特别的痛处。
时间一点点流逝,结城绫本就有伤的腿站得有些发酸了。换作以前她早就出言抗议,要与这个义姐打擂台分出个是非曲直来;而今次不同往日,即使承担所有罪责也是她该领受的。事态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是她始料未及的,一开始或许是无意,但一切皆因她而起。
“你不是挺能耐的吗?”白露睁开眼,冷白的脸上扯出一抹似非似笑的表情,“你找的那把刀用得可还顺手?”
结城绫低垂的脑袋又埋低了两分。
白露嗤笑一声:“真是没白教你一场。”
“之后你怎么训我都可以。”结城结咬着嘴唇,抬手指着床尾边的安室透,“现在……怎么处理?”
“处理?”白露揪着字眼,“你想要怎么处理?”
“我……”结城绫一时语塞,她不是那个意思。
白露缓慢坐起身子:“你搜搜他身上,有些什么东西?”
“手机、钥匙、钱包。”结城绫听话的照做,搜完如数报告。
“没其他了?”白露问。
结城绫不明所以的眨着双眼:“没有了,你想在他身上找什么?”
“没什么。”白露气力衰弱,“就让他躺着吧,等他醒了,你自己看着办,找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打发。”
结城绫瞅着光洁的地板,感觉让安室透躺地上不太好:“是不是把他扶到客房去睡?”
“你扛?我扛?”白露眼白一翻,“反正我现在是没力气扛。”
“哦!”结城绫嘟着双唇,她自己一身伤更搬不动一个成年男人,就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白露没再发命令了,她说,“我去拿毯子和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