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岁,六月
所有人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一个人在成为父母前,得先是他/她自己。
朋友在成为朋友前,要衡量他/她是否值得自己花费时间与金钱来维系感情。
结成夫妻关系本质上只是利益的交换而已,世界上真挚的爱情都很少,更何况是跨越阶级。
权衡利弊总是很累的,可为了你的目标总是要学会放弃一些东西。
十几年前的长廊尽头,“嗤——”的一声,打火机的光在夕阳下,远远地点燃了妈妈手里的烟。
那时的她捂住被阳光有些刺痛的眼睛,看着妈妈轻轻吐出的灰白烟雾随风在空中飘散。
空气中传来的烟味让秋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妈妈闻声侧过头发现了她。
“京治?”妈妈捻灭了刚点燃的烟。因为背着光她看不清妈妈的眼睛。
“你怎么出来了?”妈妈回过头看着身后虚掩的门,那里她的父亲在外祖父和外祖母面前还是个好女婿。
那天是盂兰盆节,年年那天老家的破规矩都强迫全家老小来参加这场家宴,除了不知道为什么闹脾气的绫。
“里面不舒服,”她嘟嘟囔囔地回答道,“你和爸爸……还不告诉外公外婆你们离婚了吗?”
“……”妈妈一时间有些沉默,最后只是说,“京治,大人之间的事情是很复杂的。”
其实她不是不明白。
妈妈为了逃离家庭的控制选择婚姻,所以在即将迫于父母、丈夫、乃至工作环境的压力囿于家庭时,选择自由和权利放弃婚姻也是理所当然。
爸爸是个虽然不算个好丈夫、好父亲,但却是个不错的合作者。
她一直知道妈妈其实不太想要她,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身体在那几年间越来越差,他们夫妻至少要有一人在家照顾孩子,两个人谁也不肯让步,矛盾越来越大,也不会走到离婚的地步。
她无论跟着爸爸妈妈中的哪一个,那个被她绑住的人都需要付出更多的心力和时间。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在妈妈说要带走她之后,爸爸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妈妈减少一点其他的“麻烦”。
小绫说,这不是她的错,她只是导火索而已,爸爸妈妈也不是达成某种不成文的共识才“互相帮助”,他说,父母做什么跟他们做孩子的没关系,不要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
——“管他们的闲事做什么?你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做好自己。
她在十年后的现在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当初就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了。
“你是怎么想的?”
遥远的记忆里,那时的妈妈又把烟蒂唅进唇里,打开打火机,看到她还站在面前,又把打火机合上放回口袋。
“……什么?”她那时有些迷茫,就像今天现在站在街道马路上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
“以后要干什么。要上大学,还是工作。”今年不是开始读高中了吗?要想想为自己打算了。”妈妈问。
“……”秋山沉默,她没有想过任何有关未来的事情。
小时候,灰谷龙胆说,以后要开一个俱乐部,兰哥没说什么,但他大概会去帮龙胆,毕竟他是会实现弟弟梦想的那种大哥。
她不是一个派的上用场的姐姐,从小到大都是绫照顾她更多,而且绫的梦想是出风头……她大概永远都跟绫的梦想没有关系。
赤苇高中时就对文学作品感兴趣,也说过将来做个文学杂志的编辑就很不错,现在也算基本实现了吧?大杂志社的漫画编辑,大方向还是很正确嘛。
她不是一个能给自己做长远规划的人,遇到事情大多数时间也是手足无措然后躺平。
她也不像木兔前辈在某一方面有极大的天赋和热情、愿意全身心投入那份事业。
梦想什么的,果然还是要靠自己想,抄袭别人行不通。
所以如果现在,她依旧会回答妈妈说,“我不知道,没想过。”
妈妈好像无声地叹了口气。
“等你长大了,起码要学着养活自己。我不可能一直养着你,在你大学毕业之后我就不会给你钱了。”
虽然她知道妈妈不会撒谎,但她那时好像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因为妈妈以前是只会说’最近缺钱吗?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有抚养你的义务,缺钱就跟我说。’那种不管事但是钱管够的家长。
直到现在,她也不会管她,不会催她结婚,不会催她找工作。但会向她强调,“你已经成年了我没有养你的义务,不要想着我会给你钱,咱们母女俩关系没好到我会支持你啃我老的地步。”……这一类的话。
从小就是这样。她们两个的关系就是这样。女儿不太像女儿,妈妈不太像妈妈,妈妈从来不会给她做饭,她也不会因为不整理屋子被妈妈批评。
妈妈说,在成为一个妈妈前,她得先是她自己。
妈妈说,如果要因为孩子和婚姻放弃事业或者其他更重要的事情,那她婚姻的本身就没有了意义。
妈妈说,她不想要她并不是不爱她,只是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只是不是最重要的。
妈妈是个很酷的人,可她没出息,受着妈妈的熏陶,却从来没想着成为一个像她那么酷的人。
她没心没肺地找了借口跑出那场家宴,游进了夏日庙会的人群。
寺庙的香火烟雾升腾,萦绕四散,大门的台阶前有很多旧书摊,她在那里看见了同班同学加她的同桌,赤苇京治。
他手指划过陈旧的书页,略微卷曲发尾还是湿湿的,身上的浴衣包裹着少年的身躯,夕阳的光柔和地洒在少年的鼻梁上,睫毛在脸颊上轻轻打上阴影,整个人看起来难得的放松又惬意。赤苇不像平时班级里那样严肃又安静,身边也没有光芒万丈的木兔前辈。
而且赤苇他,未免也太好看了叭!秋山捧住脸不禁想,从第一次见到赤苇的时候,她就觉得他超级漂亮。
年少时的她对感情懵懂无知,把对赤苇的心跳和喜欢,当成看到长得漂亮的人的欢喜,从来没有想过她只是因为见到的是他才高兴。
他好像注意到了自己的视线。
赤苇与自己对视,脸上有点惊讶的局促。
自己那时却很高兴地向他挥手。
现在想想忽然也明白了为什么当初的自己一无所觉。
日向告诉她判断是不是喜欢一个人,就想想自己在与他对视时会不会脸红心跳就好啦。她见到赤苇的时候完全不会想起这些事,她只会强装镇定地走过去,然后说,“赤苇同学,好巧。”
“好巧,秋山同学。”局促了没几秒的赤苇镇定下来向她点点头,“是过来求签的吗?”
“啊?……嗯。”
秋山刚想说不是,但是转念一想,如果自己说不是的话,那她是来干什么的呢?总不能实话实说,是因为看到了赤苇在这里吧。
有点奇怪,会吓到他吧。秋山想。这可是班里自己唯一能说的上话的同学了,吓跑了可怎么办。
她短暂的迟疑让赤苇看出了她的想法,但他没有戳破她的小心思,只是一阵风吹来,有些不自在的抚了抚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
自然卷儿在洗过头被风一吹之后总是有一些蓬松,她想起了什么柔软又温驯的小动物。
“赤苇同学,你有什么安排嘛?”秋山慢吞吞地问。
“没有。”赤苇思考了一下,明白了秋山的意思,主动问道,“……要一起逛一会儿吗?”
“好耶。”
看着秋山笑得眯起眼睛,赤苇也不禁心情愉快起来。
他确实没有什么事,木兔前辈跟姐姐们一起,今天他一个人出来的。除了买书也没有其他打算,陪秋山这个小朋友逛逛也没什么,让想要约自己的女孩子主动开口总归不太好。
“那等我先结账,然后一起去求签,怎么样?”
“好~”
本就是一时兴起的秋山没什么主见,赤苇说啥就是啥,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拿着那本书去付钱。
赤苇看她一直盯着书看,还以为她有些兴趣,结完账之后就递给了秋山。
“我家里还有,这本送你吧。”
秋山低下头,看着它。
《丰饶之海·春雪》,作者,三岛由纪夫,一本普通且无聊的名著。不明白赤苇为什么要递给自己。她只会看漫画。
“哦。”秋山慢吞吞地接过去,不情不愿。
可能是赤苇想要督促她学习。赤苇真是一个好人。秋山想。
求签的时候倒是没发生什么小插曲,赤苇和她一起求了健康御守,可惜她的那个在盂兰盆节之后不久就忘记放到哪里去了。
走出寺庙,街道上却异常拥挤,他们两个人躲避着路人,时而肩膀挨在一起,时而分开走。
太阳自己落山了,街边家家户户的门梁上亮起盆提灯,中央巨大的舞台上演出者正在表演,太鼓和三味弦演奏的民谣旋律在看不见星星的城市上空盘旋,不远处河川的桥上穿着浴衣的女孩子撑着伞慢慢走着。
秋山没有穿浴衣,即使浴衣没有和服穿起来那么麻烦,她也不太明白怎么把自己套进那套衣服里。
秋山悄悄看一眼旁边的赤苇身上的浴衣,深蓝色。
“要不要做水灯笼?”赤苇忽然转过头看着她,指着不远处的排队的人群问道。
她从来没有放过水灯笼,以前在盂兰盆节这种人多的地方,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不出门,远远地避开人群,蹲在家里打电玩。
领取做灯笼材料的队伍很长,可她难得没有烦躁。这里的一切都很新奇,她左顾右盼,一会儿拉拉赤苇衣角说那里好看,一会看见其他东西又说那个好玩。
赤苇开始还耐心地给她解释,后来就忍不住攥起拳头抵着唇微笑,看着她在原地转来转去。
赤苇告诉她,水灯笼上可以写上自己的愿望。可她没什么愿望,也没有太想要的东西,而且神仙先祖们那么忙,大概也没空看到她许的愿望。
旁边的赤苇倒是写的很认真。
秋山刚想悄悄探头瞧瞧他写了什么,正好被赤苇一抬头发现了。
赤苇看着旁边秋山琥珀色的眼睛对他眨眨,不懂她在干什么。
“……怎么了?”赤苇问。
“没什么。”秋山毫不心虚地把头缩回去,在自己的愿望写上了跟赤苇同样的话。
看着秋山写下了跟自己一样的“平安”,赤苇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秋山的脑回路。
因为不知道许什么愿望所以学他吗?怎么会有这么……这么奇怪的人。
赤苇忍不住笑。
秋山眨眨眼睛,不懂赤苇在笑什么。
赤苇带着她走到河川旁,然后把点燃的河灯放入河川里。
它们越飘越远,汇入其他成千上万的河灯里,一起随江水飘荡而去。
十年后的现在,她走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来到车站。在距离那条河不足两公里、他们曾经路过的这条街道的时候,不知怎么,她居然想起了那时候的事。
今晚,她就要乘坐公交前往另一个区,而就在这时——
“……秋山?”
红灯变绿,人来人往,她在马路的另一边看到了赤苇京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