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贺楼钦也没想到,事情会办得这样顺利。
父亲只是往晋阳令府上去了一趟,不到两刻钟就回来了。颇为自得地说:他还没来得及夸尉迟念两句,晋阳令就把尉迟念的名字写到了名单上。
“上回的半只羊和几张狐皮果真没白送。”贺楼奉乾只当是自己送的礼物起了作用。
贺楼钦心里觉得不太对劲,却来不及细想,借口说出门有事,就急急忙忙来了尉迟家。
尉迟念听完他的话,愣了一瞬,“此话当真?宫里选宫女,按理会优先考虑汉人女子,为何会选到我?鲜卑族中还有其他的小娘子入选么?”
贺楼钦不料她没有慌乱,而是蹙眉,提出了这样的质疑。
“这……这我便不知了。”贺楼钦自然不会供出自己妹妹。
尉迟念打量一眼贺楼钦,见他嘴角不自觉抿了抿,便知他一定还有隐情瞒着自己。
但人家来给自己通风报信,已属不易。自己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压住唇角笑意,道:“多谢贺楼大哥告诉我这件事。”
贺楼钦见她面上没有惊慌,以为她并不知做宫女意味着什么,又解释了句,“宫里甚是危险,去了便要与家人天各一方,这辈子都未必能见着了。你一定要尽早将此事告诉尉迟大人,只有他能帮你。”
若是太平年月,进宫服侍天子和后妃,是一件顶体面的事情,得了天子青睐,还有可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但如今乱世,天子自身难保,宫女内侍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
听闻两王率军诛杀许氏时,几乎血洗皇宫,也正因如此,宫里才着急选人。
贺楼钦虽然自持身份,不会像那些族中子弟一样凑到她跟前献殷勤。但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
尉迟麟要把尉迟念送给晋王,当然不会让她进宫当宫女。
与进宫相比,被献给晋王就显得好很多。以尉迟念的聪明,定然不会过得太差。
这时候,连贺楼钦都怨起那个相师,若没有他,自己早就让父亲上门提亲了。
可“天子身侧之人”这个名头实在太吓人,他没有想当天子的心,也不敢有这样的心。贸然上门求娶,只会给自己的部族招来祸患。
面前的青年黑眸有些黯然,尉迟念却不能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他。
她微微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啊,我明白了。下午便让二哥去找大人。”
贺楼钦这才松口气,“那……那快进去吧。”
尉迟念颔首,转身迈上门前的台阶,才行两步,贺楼钦又叫住她。
贺楼钦立在阶下,笑容有些勉强,“放心,我把你二哥当自家兄弟,会照顾好他的。”
这话说得莫名,他自己说完都觉得尴尬,避开了尉迟念的目光,摆摆手,转身离开。
尉迟念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前世,贺楼钦做了二哥的副将,二人配合默契,立下不少战功,二哥死后,他亲自护送二哥的灵柩回晋阳,替他下葬。
她前世厌恶贺楼春,却并未连坐到贺楼钦身上。始终觉得,他是个稳妥的人。
有他在二哥身边,时常提点着他。自己确实很放心。
尉迟念刚踏进大门的门槛,宋氏就从旁边走了出来,“怎么样?尉迟大人答应了么?”
尉迟念被吓一跳,忙点头,“大人没再说让我去献舞的话。”
宋氏松了口气,拉住尉迟念往里走,“刚我瞧见贺楼家公子在门外与你说话,他找你何事?”
“没说什么,来找二哥的,见他没跟我一道回来,就随便与我聊了两句。”尉迟念答道。
宋氏上下打量她,“最后那句我可听见了,他说他会照顾好你二哥的,什么意思?”
尉迟念:“……娘,你怎么可以偷听别人说话。”
“我哪里是偷听,只是在门内等你,恰好听见了。”宋氏捏了捏女儿柔软的小手,“贺楼公子人虽不错,但他父亲,那位贺楼大人,行事很是残暴。”
尉迟念脑子里想着入宫的事儿,听了宋氏的话,只当她不喜二哥和贺楼钦来往,安抚道:“贺楼大哥已是弱冠年纪,有自己的主意,贺楼大人不会过多干涉。只要不触及贺楼部的利益也就是了。”
宋氏皱眉,“这种事做父母的怎能不干涉?他们贺楼部一心想攀附士族,兴许要让贺楼钦娶士族的旁支庶女呢。”
尉迟念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宋氏误会了。她哭笑不得,“娘,不是您想的那样。”
宋氏狐疑:“真的不是?”其实贺楼钦这小伙子她是看上了的,就是人家家里未必愿意娶自家女儿,先不说那个讨厌的预言,就说两家的门第,也不相当。在鲜卑族中,更重门第,各氏族首领只和首领通婚。
尉迟念赶紧摇头,狡黠笑道:“我可是要当皇后的,您看贺楼大哥像皇帝么?”
宋氏闻言,在她肩上打了一下,“以后莫要把当皇后的话挂在嘴上了,不管怎么说,天子尚在,这样拿天家开玩笑,让人听到了,是要治罪的。”
尉迟念颔首,“明白明白。”她顿了顿,又问宋氏,“尉迟大人想把我送给晋王这件事,娘没有和别人说过吧?”
宋氏摇头,“这种事娘当然不会乱讲。”
尉迟念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她能被写在宫女的入选名单上,定然是有人举荐,此人为何要举荐她?
若是需要她进宫去做什么,那人应该先通知她,确定她有这个能力,才会写在名单上。更何况,族中哪怕是拓跋、慕容这些大的氏族,也还没本事往皇宫安插人手。
排除掉这种可能性,尉迟念思来想去,就只剩下一种答案,对方不希望她留在晋阳。
她一介女流,留在晋阳至多碍了那些喜欢攀比的小姑娘们的眼。那些人还不至于为了这个想出这样的法子。
但如果有其他想攀附宗见威的人听说她要被送给宗见威,为了不让尉迟部抢了先,难免不会从中作梗。
想到贺楼钦方才的目光,尉迟念心里有了个猜测。
尉迟念仰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色,像是要下雪了。
“回房换身衣服,我让厨房准备午饭了。”宋氏道。
尉迟念答应着,回房却没着急换衣,坐在炭盆边暖和了一会儿,便有仆人进来道:“官府派人来了,叫小娘子过去。”
尉迟念在镜前照了照,扶一扶头上的珍珠钗,快步往前院去。
霜降跟在身后,面露忐忑,前几日是大人亲自上门,这会儿又有官府来人,自家小娘子莫非遇上了什么麻烦?
她小心翼翼地觑一眼尉迟念的脸色,见她面上从容,毫无波澜。心中更加疑惑。
官府来了一位面白无须的男子,正坐在上首用茶。尉迟念一见便知这是宫里的太监。
“这便是尉迟小娘子吧。”他的目光篦子似的从尉迟念身上刮过,淡淡地道。
尉迟念朝他盈盈行了一礼,“民女见过大人。”
那太监勾了勾嘴角,招手示意她上前两步。尉迟念依言走近,余光瞥见立在一旁的宋氏正悄悄拭泪。
她压下心中酸涩,惶然地微垂着头。
“听闻你读过书?”
“跟随母亲略认了几个字罢了。”尉迟念道。
老太监“嗯”了声,“也学过骑射功夫?”
“鲜卑早年以打猎放牧为生,无论男女,都会些骑射。”尉迟念道。
老太监挑剔地皱了皱眉,似是觉得她不够恭敬。但想起晋阳令与他说的那个传言,又觉得尉迟念这幅样子倒也不奇怪。
“去收拾两件贴身衣服,跟我走吧。”太监道。
尉迟念微讶,没想到这就走,转念一想,她被举荐的原因,又明白过来。对方不想这两日横生枝节,更不给她去找尉迟麟的机会,索性直接把人带走。
一旁,宋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哽咽道:“大人,我家女孩手脚粗笨,怕是伺候不好贵人们……”
“谁天生会伺候人呢,大伙儿都是慢慢学的。”太监冷冷瞥了一眼宋氏,“再说小娘子才名远播,连县令大人都有所耳闻,夫人就不必谦虚了。”
宋氏闻言一怔,原来是县令发了话的。她绝望地呜咽一声,泪如雨下。
尉迟念眨了眨发酸的眼睛,挪到母亲身边,拉她起来,“娘,我们去收拾衣服吧。”
“只带两件贴身的,不许夹带别的东西。”太监冷声叮嘱。
尉迟念恭声应是,说了声“大人稍候”便扶着几乎要哭晕过去的宋氏出去了。
那太监望着母女俩的背影,眯了眯眼睛。
这样好的小娘子,送进宫去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