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并非简单女子
第三章并非简单女子
那日早事后半程,堂内除其余掌事针对各自负责事宜提议共商之外,气氛基本临于凝滞。
关于引发争执的霁栝草,十九日前是无论如何都赶不及,叶任生到底采了林啸洐一半的法子,提笔书信一封,详释请罪于京都,拓宽两日期限,然后交代琼州方向尽快备齐,五日内送往京都。
然而针对如何赶在五日内运达,叶任生与林啸洐又各执一词。
琼州到京都水陆皆通,林啸洐认为,乘羊皮箭舟走吉启水道更快。
吉启水道是专为通商凿山引水的商道,琼州与京都之间大半可行此道。羊皮箭舟正是此水道为运送少量危急货物而扎制的商舟,速度极快。
可叶任生却执着于驾千里快马走京琼旱道,速度虽不如水道快,但也赶得及五日内。
重要的是,为来年再生,霁栝草需留根于山林,然根丝断裂后若受潮气便会腐烂生虫,吉启水道虽快却水势湍急,难免差错。
“若以木箱装置,内外铺上油纸,密封包嵌完好,怎会受潮生虫?”
林啸洐立于窗边并未转身,只微侧着脸,以眼角余光,收括对面之人的身影。
“这固然是个不错的防潮之法,”叶任生话头一转,“可油纸密不透风,这般时节那新鲜的霁栝草被捂裹几日,恐怕还来不及到京都,便全然馊烂了。”
反正自己如何出策,对方都有千万句话在等着堵他,林啸洐紧蹙着眉头,方才还未平复的心绪又要爆发。
四下众掌事眼看二人又吵起嘴,赶紧打破对峙,讲了几句圆场话,便自行唤了侍童端来记贴投选。只是待投过一看,叶林五对五,打了平,局面一时陷入沉默。
但临了林啸洐不知怎的,突然一甩衣袖,撂下一句“随你们的便,提议我不持了”,然后绷着脸离开了大堂。
最后便只得定了叶任生的提议,快马加鞭走旱道。
事后,叶任生在回府路上忍不住回想,纳闷不已,那向来就算自己不占理也要吵三分,不到最后绝不退让的林啸洐,怎么今日在这般有利形势下,莫名退让了。
思来想去捉摸不透,叶任生险些走过了巷口。
回府仍要穿市而过,再行前路,心境却与来时大有不同。细想之前在大堂内与林啸洐针尖对麦芒时,说出的那番堂正之言。
彼时彼刻,她并非在呛斥林啸洐,而是在自我警勉。
生非男子非她之过,身为女子更非她之错,承天地恩泽,继祖宗基业,扬叶氏门楣,她叶任生就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蒙面庙会的意外,她这般思虑过,愿将其视为天将降大任,若上苍终不放过,她也做好了迎难而上的心理准备。
“叶掌事安好。”
有商户出门问好,叶任生颔首抿唇回应,“安好。”
见其向前去,商户忙紧步挽留,欲再搭几句:“那日蒙面庙会,家中小女甚为欢喜,要我无论如何都要向叶掌事道一声感激。”
“这是商会应当做的事,叫她不必挂齿,开心便好。”
这厢叶任生豁然开朗地重挂了往日那般矜贵有礼,处闹市与众商户轻言慢语,另一边林啸洐却怫郁不已,执酒壶从轿窗向外望,恰巧便瞧见了小铺门口自由散漫的身影,轻蹙的眉心霎时拧紧。
仰头痛饮一口辣酒,林啸洐抿着嘴角用力咽下,视野内的身影在迅速后退拉远。
回想今日种种,他算是明白了,这姓叶的压根就不记得他这号人。
庙会之事除了所谓抱病几日之外,瞧着也对她根本无甚影响,那般唇枪舌剑,咄咄逼人的架势,就算再来十回庙会之夜,怕也奈何不了她。
林啸洐甚而有几分怀疑,莫非是自己那日实在吃多了酒,一切都是幻觉,是一场梦。
可持酒壶的手臂上,被抓出来的伤痕,却真切地在袖口之下隐隐作痛。
一壶酒见空,他口朝下倒尽最后几滴,置气地扔在一旁。
看着脚边空荡的酒壶,林啸洐不禁心生疑惑,那日叶任生怎的会突然失控,那般姿态形容……
长久流连穿梭在花楼柳巷,他自然知晓那不是单纯醉酒,但会是谁在韵清阁给她下药,背后目的是什么。
叶任生自小女扮男装的目的很显然,叶家本家长房只有她一个“儿子”,可其他几房却枝繁叶茂,庙会之事,会不会与此有关……
这样想来,她能在那般虎视眈眈的环境下掩人耳目,还顺利长大继承家业,当真是不简单。
也是,被不明之人破了身子都无动于衷的女子,怎么会是简单女子。
林啸洐攥着衣袖,望着街外的眼神晦暗不明,须臾之后,他冲着轿夫喊了句:“去韵清阁!”
“是!”
马车哒哒而过,蹄踏遍街落花,于繁华的晟州留下几缕莫测的幽香。
然这幽香却不曾惠及百里外的黑鬃快马,于是那快马加鞭走京琼旱道运送的一十二捆霁栝草,在临近京都不远的林间,遭了匪贼。
叶任生一大早便得知了此事,赶至商会时,众掌事正纷纷拧眉皱嘴,面露急色。
“另行收集一批……”
“来不及了,”李掌事摇头打断,“之前书信延期已然是给过机会,这般再请拖,怕是要坏了圣上亲赐的晟州嘉商的名声了!”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其他商户好歹还能给个补偿,可那是要送往角楼的货物……”
“就是说,那可都是达官贵胄,如何担待得起……”
“哼,”林啸洐望着若热锅蚂蚁般的叶任生及一干人,发出冷嗤,“当初若是乘羊皮箭舟走吉启水道,如今已然进了京都,如何还能遭此一劫。”
“如今这般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刘掌事摇头。
叶任生自然听到了林啸洐在对面故意为之的冷嘲热讽,他轻轻捏了下眉心,睫羽疾速辗转,再睁开眼时,起身朝众人作揖。
“今日这般劫难折磨,一切皆因我而起,众位掌事请放心,叶某人定然追回霁栝草,绝不牵连诸位,也断不允许晟州嘉商名誉被毁。”
这般坚定言辞,让众人困惑,“可这要如何追回,京郊广阔,匪贼藏身之处全然不知,且晟州往京都方向,路程也不短呐……”
“能在京都天子脚下劫抢的匪徒,必然不是寻常毛贼,叶掌事谦谦君子,既不能持刀弄枪,又不会拳脚功夫,真要能找到那群匪贼,也是凶险万分呢!”
“这这……”
四下一时嘁嘁喳喳,担忧不已,叶任生拂袖躬身:“诸位放心,叶某人心中有数。”
林啸洐闻声再次嗤笑,“这般大话出口,姓叶的,你也不怕颠了舌头。”
“那就不劳您费心了!”
说罢,叶任生将自己日常事务嘱托给侍生,与其他几位掌事,然后便早早离了商会。
林啸洐被噎了一句话后,面色不悦地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倏尔眼前划过几星缠绵画面,眉眼辗转,一计涌上心头。
叶任生打道回府后,便寻了贴身侍者,那日乔装的小厮六锣,遣其从府内召集一些身手还算不错的家厮,以随她一同前去京郊。
随后便脚步匆匆地去往了叶老爷的院子,叶怀清从商会卸任之后,依旧保持着每日问事记商的习惯,所以她过去一说,叶怀清便瞬间领会。
“我记得‘爹’之前常跟我提起,当年您去冀州行商,路遭悍匪,差点被灭口,最终死里逃生,还救了一个能识奇门遁甲,遍结三教九流的奇人。”叶任生说道。
叶怀清点头,“是有这么个人,名叫解厦。”
叶任生眉宇见喜,“那您能寻得到他吗,我记得您之前说,他是京都人。”
“不好说他现在身在何方,不过你若是前往京都,可以去郊外,一个称作五里铺子的地方询问,多年前他临别前是这般给我留话的。”
叶怀清说着拧起眉,“你不会指望他能帮你的忙吧,且不说这人现在在哪里,就算在京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怕是早已不记得我了,担不得用……”
“我没有全然指望他,若是寻不到就算了,若是寻得到,我自有办法让他记起您,”叶任生说着撸了把袖口,“话不多说,我得赶紧启程。”
“那你这一路上可要万分当心,实在寻不来便不要强求,亲自前往角楼,负荆请罪,不管怎么说,我们叶氏一族在京都也不算全然孤寂无名。”叶怀清嘱咐道。
“放心吧‘爹’,不会走到那一步,我可不能让晟州嘉商的招牌砸在我手里。”
说罢,叶任生拱手作揖,脚步一转,告别叶怀清,回了自己的院子。
简单整收完行装,当天正午他便携着几个家厮骑着快马,朝京都方向出发了。
而晟州城门内,东南茶楼上,林啸洐轻啜着花茶,瞧着楼下一队人马行色匆匆而过,队首便是冷面俊姿的叶任生。
他轻勾嘴角,撂下铜板后,下楼直奔小厮牵着的黑马。
“跟上。”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