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颗小雀斑
进入伊甸园,仿佛踩在了人的皮肤上。这里的色彩由以米色和杏色为主的裸色系搭配而成,简洁大方。几处爬墙的藤蔓,和摆在地上的绿植盆栽,更是突显自然生态。
身着白绿制服的男服务生迎面走来。墨绿马甲上有一条是被木矛插入土中的蛇,边上躺着一个被咬了一口的红苹果。
他将两人引向角落里的双人位时,白兔紧跟在年曈身后,偷偷向四处看去。坐到位置上后,她又扫了好几圈,才大胆地长松一口气。
“看什么呢?”年曈单手撑着下巴,在白兔面前打了个响指,“是有帅哥还是怎么?我看其他女生可都是在盯着我看。”
“我才没看人。”白兔嘟囔着,“第一次来这里,觉得新鲜,想多看几眼环境而已。”
她再向周围看去,女孩子们确实都看向了他们这一桌,其中一小部分人还用物件掩着手机在拍照。
服务生端来两杯凉白开和两本菜单时,他宽厚的身躯正好遮住了隔壁桌的女生。就在这时,白兔听见女生压低嗓音对同伴说:“本来没蹲到老板还挺失望,没想到碰到个更绝的,还就在边上,这餐饭可太香了!”
当女生说到“那个女孩子也挺好看的,他们穿得好像是情侣装,该不会是他女朋友吧。”的时候,白兔立即拿起一本菜单,用它挡住又热又辣的脸。
她不停换长气,吐出来的热气打在菜单内页上后,变成凉风扫过前额。
此刻,白兔并未察觉到自己的丝丝刘海,正像商场门口的充气空中舞星在腾空飞扬。她只听年曈窃笑之后,叫住了刚转身离开的服务生:“请问可以把她那杯换成冰水吗?”
“现在只有冰苏打水了,可以吗?”服务生问。
“只要是冰的——”年曈偏要补充说明一句,“冰到能降体温的就可以。”
听着他意味深长的口吻,菜单后的脸从西瓜红变成了牛血红,红得要将鼻梁和脸颊一线的小雀斑掩盖住。
冰镇苏打水被端来后,白兔将挂着雾气的冰杯拢到菜单内页前,嘬住吸管猛吸一口。一瞬间,冰爽感穿透全身,脑仁微微抽痛。
“现在可以点餐了吧。”年曈像是敲门那样敲响白兔手中的硬壳菜单。
白兔放下菜单,埋着头扫了一眼菜品后的价格。这是一家西式简餐店,价格比不上高级西餐厅,但吃一份牛排的钱也够她吃一个星期食堂了。当注意到每页顶端的粗体字时,她蹙起眉头。
上面写着:温馨提示,本店不出售任何带血食物,牛排仅限全熟。
真是奇怪!虽然她很少吃西餐,但平时也没少通过书籍、电视或是网络接触,里头的讲究她还是略知一二的。刚刚走向这个餐位时,她有看见几位顾客正在食用牛排。那肉明显不是合成肉,为何只能做全熟的呢?
直到她点了一份眼肉牛排,并且吃了一口后,她更加确信这是原切牛肉。虽是全熟,但保证了牛肉鲜嫩且弹牙的口感,油脂的奶香味在唇齿间萦绕。能将肉质做到这地步,难怪不怕喜好偏生口的顾客挑刺。
一份牛排对于白兔来说,顶多吃到七分饱。
年曈问她是否还需要吃些别的,她摇头。想到此刻正在辛苦工作的母亲,她征求了年曈的意见后,用餐券剩下的金额为她外带了西冷牛排和黑松露菌菇意面。
用完餐后,白兔提着牛皮纸袋站在收银台前,安静地看着年曈支付账单。他指尖夹着的明明是免费餐券,姿态与神韵却显出上流人士递去黑卡时的优雅与自如。
收营员说有需要额外支付的零头,白兔觉得应该由她出钱,年曈欣然接受了。他接过她手中的纸袋:“今天我沾光。礼尚往来,下回我来。”
“行。”
这大约是在食堂吃一两餐饭的钱,对她来说算不上负担,就像是在拔一根扎紧皮肤里的长杆木刺,大脑还没接收到痛感,这刺就已经拔出来了。付了这钱还能让她心安理得。
刚付完钱,从门口荡来的铃铛声打断了白兔的注意力。她下意识回头,又马上收回视线。短短的一秒,她的五脏六腑竟颤到将酸麻感扩散到每一个毛孔,手臂上的绒毛根根竖起。
收银区靠着大门当头的墙面,再往里走即是被布帘遮住的员工区。
“不好意思,电脑卡住了,请稍等一下。”收银员突然说。
白兔不由得抓住年曈腰部的衣服。对她来说,每在这多待一秒,身后的压迫感就向她逼近一寸。
“怎么了?”年曈见白兔突然神情恍惚,觉得奇怪。
白兔将脸颊贴向年曈的肩头,小声道:“门口,宋天戈。”
年曈并未向门口看去。他将右手上的袋子放在柜台上后,顺势往下圈住腰上的手。他的手指穿过她的指间,紧紧扣住。他的指腹在她的手背上有规律地轻拍,一起一落,像是心脏为了供血以维持生命的跳动。
“有我在。”他轻柔的声音抚过她的头顶,温和的鼻息穿进发丝,“深呼吸。”
白兔虚虚地吱了一声。
门口。
“戈,你可算来了,我再不去赴约,女朋友就没咯。”是刚刚为他们点单的男服务生,“叔叔好。”
宋天戈用牵引绳牵着一个中年男子。男子的两个手腕被绳子捆住,像是旧时被士兵带去发配到边疆的囚犯。
“哥哥好!”中年男子声线沧桑,语调却如小孩子般,纯真又淘气,“小良很乖,哥哥我要吃糖!”
“可是我没有糖欸。”
“你快走,别理他。”宋天戈一边压着嗓子说快话,一边把男服务生往里推了一把。
“我要吃糖!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那位男服务生从白兔身边擦过,像一只走地鸡奔进了员工区。
此时此刻,铃铛晃动得愈发激烈。铛铛声在餐厅内回荡,撞击墙面,敲打耳膜。它向收银台逼近,仿佛是它将卡顿的电脑摇醒。
收银员递来小票时,淡淡药味驻留在白兔的右侧。这股气味在顷刻间刺激她的大脑神经,那日的靡乱仿佛历历在目,使她全身无力。
目光游离间,白兔不幸与柜台旁的宋天戈对上了眼。他身子左侧稍向后偏,单单是爱搭不理地掀起眼皮瞅她一眼,她都感觉全身上下被看光看透。这会儿,他任由中年男子在他身后捣蛋,耍赖要糖吃。
她迅速看向地面,身旁那双脚腕箍着铃铛的双脚恣意蹦跳,晃得她头发晕。
“还真巧,居然能在这种餐厅里见到你——”宋天戈凝视白兔不放,不以为意道,“们。”
最后一个字轻飘飘的,几乎只是做了一个口型。
年曈用身子掩着白兔,并且持续不断地揉着她的手背。
“我知道她很好看,但你这么盯着她看——”他玩起柜台上笔筒里的手工剪刀,一下抽出一下插入,“我想,你是想让我在餐厅再陪你玩一次吧。”
宋天戈突然捂住左胸口,脸色大变,对男子吼道:“吵死了,快进去!”
他拽着绳子向员工区走去,不显血色的白皮下青筋凸起。
“不要!不要!我要吃糖!”男子身姿扭捏,在被生拉硬拽下跟着进了布帘后。
年曈和白兔转身向大门走去。忽然,从员工区里传来重响,各种材质的物体砸在地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宛若一首狂躁交响乐。
大厅一下没了生气,刀叉掉在瓷碟上的声音格外刺耳。各个位置的客人都向声源处探头探脑,嘴巴张得比眼使劲。
白兔和年曈也不由得向布帘处看去。只见那男子居然挣脱了控制,从里边跑了出来,缠绕手腕的长绳像一条粗蛇在地上蜿蜒。
“快快快,快来来帮忙!货架倒了,宋天戈被压在下面了。”从布帘后探出一颗圆滚滚的头,他向外场的所有员工寻求帮助。
而中年男子径直向门口这边冲来,突然,他拽住了白兔裙子的腰线处,左右摆动,可怜巴巴地说:“漂亮姐姐可不可以给小良买糖吃?小戈好凶,小戈不给小良吃糖,小戈是坏蛋。”
白兔吓了一跳,发不出声。愣神间,她发觉,他和宋天戈竟有几分相似,但眉眼间不见阴冷,不显病娇。或许是因消瘦的脸庞上镶着的是一双凹陷的下垂眼。
年曈攥住男子的手腕。见是长辈,他虽板着脸,但客气道:“麻烦松手,我们没有糖。”
男子虽不再吵闹,但却直愣愣地盯着白兔的脸看,五官哪哪都看了个遍,手上的力道跟着越来越重,能细微听到布料接合处的线崩断的声音。
“放手!”年曈没了耐心。
砰得一声,不知怎的,男子跪在了白兔脚边,紧紧揪着她的裙角。他的声音几乎要割裂声带:“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把我杀了吧,求你快把我杀了,我想死,我要死!让我死,求求你啊——”
他唇部打颤,双目放大。淡红色沿着眼角的红血丝快速蔓延,骤然间,泪光在眼眶中晃动。
突来的疯言疯语响彻整个餐厅,吓坏了食客们。不管是付了钱的还是没付钱的,他们不约而同地逃离现场。
白兔僵在了原地。当她反应过来,要找年曈帮忙时,他已拾起地上的绳子,将男子的身体捆住,但拽着裙边的手怎么也不松开,像是用强力胶粘上了似的。
年曈半跪在她腿旁,拈着另一处裙摆,仰着头,征求她的同意:“得撕掉一段裙摆,可以吗?”
“好。”白兔咬着下唇,两手拽住裙摆两侧,“撕吧。”
瞬时间,长裙变成了娃娃裙,纤细的小腿没了丝毫遮挡。男子拽住的布料断了连接,他失去重心,往后倒去。
白兔得以脱身后,年曈便带着她赶紧离开了餐厅。
“我去,都跑单了。”从员工区出来一位矮个员工,“完蛋了,完蛋了,还费了一堆食材,这得多少钱啊!”
一群人从布帘后鱼贯而出,他们在餐桌间乱窜,急得跳脚。
没过多久,宋天戈撑着扭伤的腰从员工区出来,疼得他五官皱成一团。他轻点脸颊上渗血的刮痕,倒吸一口气后,才懒懒地说:“和你们没关系,我担着,到时候我跟知恒哥说。”
众人长吁一口气。
“你和老板关系好,应该不会让你担很多的。”
“是啊,如果是我们就惨了。”
“我们中,就属你和老板来往密切了,他还总是带你去他家玩,好像你俩最近走得更近了。我看啊,就你俩这关系,这回他没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
议论声中,宋天戈捂着耳朵,步伐越来越快,显得焦灼。他蹲在中年男子身旁,抡起手臂给了他一巴掌。
一击响掌如针般刺穿周围人的耳膜,让他们住了嘴。他们像是失了聪,怀疑自己的耳朵。那矮个员工劝阻道:“戈,叔叔已经神志不清了,你再生气也是无济于事呀。而且,不管怎么样,他可是你爸啊!”
“好痛,好痛,好痛——”宋父像一只蛆一样,用肘关节和膝关节在地上磨蹭,以使身体蠕动,向一旁的桌底钻去。
宋天戈咬着牙关,再次举起手掌时,他顿住了,发抖的手直落而下,指尖划过地面。
“宋良你个王八蛋,你要给我闯多少祸才甘心啊!”宋天戈拽住宋良的衣领,不停摇晃。
他捂着脸,跪在地上。声音已喊到嘶哑,肩膀耸动颤抖:“你为什么偏偏今天给我丢人现眼啊!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把你扔了,再也不要你了!”
*
白兔站在马路牙子上,全身麻麻的。被年曈带出餐厅后,她还精神恍惚着。
“好吓人。”她下意识牵住年曈的手,“人真的比鬼恐怖。”
“我带你去个地方,放松下心情,怎么样?”年曈束紧她的手。
“嗯。”她不假思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