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变成“她”
在张起灵还在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善心犹疑的时候,那只瘦骨嶙峋、皮毛粗糙的小黑猫用自己主动跳进水里的动作,让他脑海里的犹豫一扫而空,只剩下了不可思议。当他想着不过是巧合而已时,那只黑猫却又表现得像个人一样等他吃饭,在下不了桌子的时候,还知道拿爪子告诉他它的想法,事后还知道蹭蹭他的手心感谢他。
张起灵躺在床上,侧目看向卧室通向客厅的门,仿佛能透过去看到那只缩在沙发上的黑猫。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常,让他不得不怀疑点什么,自己捡回家的不只是一只普通的猫,而是个十分不好的东西。
他阖上了双眼,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反正黑猫还没弄出什么动静,而且它还挺听话乖巧的,养着也不是个麻烦。
如此几天,稀疏平常,在没有人找张起灵夹喇嘛的日子里,他的注意力全让住在他家里的另一个小家伙吸引了。
几天的适应,黑猫逐渐放开了些,不再像第一天时那么拘谨小心。想起刚来时,它还要时不时地偷瞄恩人的脸色,仰人鼻息生活,察觉到一点点不对劲就要缩回步子,规规矩矩地坐好。而今,在他的百般无视和纵容下,黑猫自在了许多,大胆了许多。
就好比,黑猫无聊地不知道该干什么的时候,它一双眼睛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最终固定在了发呆的他身上,虽然它明白自己的发呆和他的发呆不一样就是了。
挪过去一点,它像只在狩猎的猛兽一样,一眼不错地观察着它的猎物。好,再挪一点点,蓦地他注意到了它,那双漆黑如夜的瞳孔盯上了它,瞬间反客为主,它吓得一缩,藏在喉咙里的声音冲了出去,有着控诉,更多是害怕。
果然,恩人是大人物啊。
不过,每当它露怯的时候,那人都会长臂一捞就把它揽进怀里,它享受着他轻轻地抚摸后也就没那么怕了。
黑猫在他家里养精蓄锐,终于是摆脱了瘦瘦小小、干干巴巴的模样,自己杂乱的毛发日益柔顺,四肢也比流浪时有力许多,并且它迟钝的小脑袋也意识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自某天捕捉到一丝游离于四肢百骸的暖流开始,当这个想法渐趋成型,浮现在脑海里的时候,它幼稚地碰倒玻璃杯的动作霎时就停住了。
它颇为懊恼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在心里为自己的迟钝狠狠地数落了一通,享受惯了舒坦日子,伪装惯了普通的小猫,让它差点忘了自己是只有着大能耐的猫妖了。
嗯……那它能变成人吗?
它想的,毕竟变成人能够做许多猫不能做的事,黑猫的能力始终有限,变成一个人可能会更方便。以前孤身一人,温饱一事,就耗费掉了它的全部精力,哪里会再滋生旁的心思。只是,它想不起来一个变化的术法,它的脑袋里甚至连自己的过去都没有,除却风餐露宿的流浪,只有没几天记忆的新家生活了,可这些都不能说明它为什么是个妖怪,而不是只猫咪。
难道自己也是个了不起的妖怪,有着什么难以言表的过去?
黑猫甩了甩头,清空掉自己的天马行空,决定走一步看一步,既然想变成人,那就努力恢复力量,努力记起术法,争取变成人。
之后,黑猫用几天的时间摸索了一个快捷的方法,它发现晒太阳会让它变得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但是某天它突然想到去“晒”月亮,想看看沐浴在月光之下是什么感受,结果,还真是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啊,月光柔而轻,像层薄薄的银纱让它颇是舒服,那是不同于阳光的炽热,而是如同一双温柔的手一样不住轻抚的感觉,带动着它体内奔涌不竭的力量。日为阳,月为阴,或许这便是自然对于妖物的菏泽,它本就是生于天地之间,自是要受天地恩惠。
它这小脑袋简直不要太聪明,在月光的加持之下,体内最初好似水滴的力量渐渐汇成了水流,纵使它还是不会一个术法,但这一小小的进步还是让黑猫高兴得不得了。
只是有个黑猫不得不在意的事情,就是它每次都是夜晚翻窗出去,然后借助墙面上的凸起,翻到这栋楼的天台“晒”月亮,等到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才原路返回去睡觉。
但是如果回去晚了,窗户往往就关上了。它想着咬牙忍一忍,就在外边睡得了。但是坚持不了多久,它就伸出小爪子去敲窗户了。它只是觉得自己都有个家了,还被关在外面睡,让它心里感觉一点都不好,自己为什么还要回去原来可怜的境地呢。
“这么晚了为什么还要跑出去?”
这是黑猫第一天晚回家时,恩人和它说的话。它觉得恩人已经知道它会思考了,所以才会问它话,不然这在外人看来十分匪夷所思的事情,只会被笑话。
但是黑猫当时被外面的冷风吹得脑袋都不灵光了,叫也没叫一声,直接缩进他的怀里取暖,知道他事后并没有生气,它却也不敢晚回家了。
黑猫还是胆小些的,每次它都是趁着恩人外出或是窝在卧室的时候练习变化术法的,毕竟被发现了实在不好解释。
它抓紧珍贵的每分每秒去试验,有模有样地去感悟遍及全身的力量,凭借着化人的本能驱使,纵使脑海里无一个变化术法,它也颇是努力地去证实自己的一个又一个猜想。饶是如此,也耗费了大半个月,经历了失败与“四不像”之后,它直觉自己离成功只差临门一脚。
所以它今日趁恩人不在家,没了什么顾忌,决定放开去做,任凭力量流淌在五脏六腑,随之聚成一团迸发出去。
刚开始是四肢,褪去黑色皮毛变成光滑纤细的胳膊和修长的腿,小肉球伸展成纤细的双手和白嫩的双脚,脸颊上隐去猫妖的影子,形成人类的眉眼,它从小小的一团变成一具人类的躯体。
黑猫垂下眉眼去欣赏自己的身体,一个女孩子的身体。她双手插腰得意了好久,就差笑出声了。她大摇大摆地在房间里走,两条腿走路果然和四条腿走路不一样,还能空出两只胳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身子拔高不少,最初看到那些“庞然大物”现在不过尔尔。
砰——
一声清脆的声音,是什么东西掉落到地上破碎了。她急忙转身,可余光中,突然有一条黑色的线像泥鳅一般溜到了自己的身后,她看向莫名其妙碎掉的杯子,难道是那个黑影打落的?她一定要抓到它,不然恩人回家会以为是她调皮做错事的。
她猛地回过头去,以猎手的直觉,双手向后一抓,不想入手一股毛绒绒的触感,眼珠从头看到尾,尾端直连着自己的后腰,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毛绒绒的黑线是她自己的尾巴。她失落又无奈地低下头去,不仅发现了自己的术法还不太成熟,而且那个杯子确实是她自己打碎的。
没办法,她总是忘记她的尾巴。
她蹲在原地,看着一地残骸,没有了动作。
该怎么处理来着,如果是人类?
张起灵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里,打开门进了屋。他的屋子不大,稍加一扫,一览无遗。但今日和往常不一样,他看向从沙发后冒出来的一个像自家黑猫尾巴放大版的物事,他困惑地看着它晃动了两下,放轻步子移了过去。
黑猫伸出手指拨了拨地上的碎片,细小的碎渣如水花一样溅得满地都是,手指头碰上去有稍稍的刺痛感,让她不敢再伸出手。
蓦地眼前被阳光挥洒下的地面蓦地失去了光亮,她感觉自己后背的温度也在迅速地流失,她疑惑地转过头去,想着是不是阴天了,却不想撞进满眼眶的黑色衣料,她循着向上看去,那个沉着面色的人正一眼不错地地盯着自己瞧,吓得赶紧她慌手慌脚地抱紧了自己。
完了!被发现了。
更重要的是,她没穿衣服。
张起灵对上那双清澈却难掩慌乱的眸子时,心口像是被灼了一下,烫得他转过身去,不自在地伫立良久,才想到去打开衣柜,找了件自己的衣服给那个人穿。
黑猫被从自己上方扔下来的物事盖住了身子,触感微凉,带着皂角的香气,她伸手去够,拿到眼前才发现是件衣服,她赶忙把它穿上。这件衣服不算大,堪堪遮住她的大腿根部,让她保住了仅有的脸面,只是她那个尤其多余的尾巴,垂在她的身后,是怎么遮也遮不住。
为防止自己的多余尾巴再乱晃,她伸手将它抱在身前,深吸口气,等到脸颊上的热气消得差不多的时候,她眼睛一闭,转过身,欣然赴死。
张起灵看那个身影转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别过眼,只在余光里留下她的模样。黑猫亦是僵在原地,双手紧紧地抱住尾巴,低垂着脑袋,不知所措。
“你是那只猫?”良久,在黑猫以为整个空间都快要冻结的时候,对面的人开了口。
黑猫仅有的羞耻心让她抬不起头,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当作对应,像被审视的囚犯一样,不敢有违逆。
发现她是个妖怪,他会赶她走吗?明明舒坦的日子没过几天,就又要露宿街头了吗?或许,被发现是个妖怪之后会更惨,这个世界已容不得妖怪了,不管她无辜与否,她也会被打上不详的标签,自己最后是个什么样的命运,只余一个暗无天日能形容了。
心里一阵酸涩,胸腔里被难过的想法填满,顺着血液直抵她的泪腺,她一个委屈,眼眶里顿时充盈起晶莹的泪水,如同倾泻而下的瀑布,止不住地往下掉,她也不顾什么丢脸不丢脸了,自己命可能都要没了,还不许她大哭一场吗?
“哭什么?”对面的人又再问她话了,这么一问,她蕴在嗓子里的哭喊瞬间就憋回去了,她怕自己嚎啕大哭,那人一个不舒心就直接结果她了。
她拿自己的多余尾巴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仍旧低着头,不敢说话。
她感觉她站了好久好久,内心的酸楚又转移到腿上了,她自认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贴在地板上快要僵住的脚趾头,而后耳畔便划过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当她以为是错觉的时候,那人就毫无预兆地向着她迈了一步,她惊得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直接被身后的沙发绊倒,陷了进去。
那人身形一顿,接着就绕过她去了他自己的房间,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动作,坐在沙发上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原本就是寄人篱下,本身便是被动的,已经是任人鱼肉的状态了。
过了一会儿,他走到黑猫的跟前,示意她进他的房间,黑猫在他的凝视下,不敢不从。进去后,如出一辙的陈设简单,她站在门口,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以后睡那里。”他抬了抬下巴,黑猫顺着他的指示看去,就看到床旁边还打了个地铺。
黑猫更疑惑了,难不成他刚才是在做这个?她顷刻间就忘了自己的惧意,抬眼看向他,问道:“我不明白,你不想赶我走吗?”
“我为什么要赶你走?”还是一个问句,他到现在跟她说了一共三句话,每句话都言简意赅地能噎死她,可她就是不明白,他都看到她这么奇怪的样子了,正常人不都应该像驱害虫一样又怕又要撵走她吗?
黑猫吸了吸鼻涕,说:“可我是个妖怪。”
对,我是个妖怪,我将这个可怕的事实告诉你,如果你还有点正常人的反应,就远离我吧,你不必因怕而敬我,甚至还给我打地铺,你但凡说出句狠话或是请求我离开,我也绝不会找你麻烦的。
所以,到底想怎么,给个痛快话。
“看出来了。”其实还要更早一些,就察觉到不对劲了,只是没想到会变成人。
张起灵看着对面这个女孩,眼眶和鼻尖红红的,自己的尾巴被她自己撸得都炸开了毛,明明委屈得要死,还硬装出一副大义凌然的模样。
“还不至于把你赶出去。”可想而知,面前这个心思干净得像张白纸一样的妖怪去到外面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做家务吗?” 她紧张地无非就是自己无缘无故的收留,张起灵索性给她一个理由。
对面之人木讷地点了点头,同时,原本脑袋上一对耷拉着的耳朵也竖了起来,看来,那猫妖的情绪如何,她的耳朵就直接表现出来了。
张起灵盯着那双耳朵看了许久,察觉到猫妖的不自在,他收回视线,指了指自己的头顶,说:“耳朵。”
然后,他就看到猫妖一脸茫然地摸上自己的头顶,脸色瞬间变换了好几种,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又流出来了,边哭边说什么“我真的好笨啊”之类的话。张起灵不懂她为何这样,但还是抽了张纸巾给她,在旁边坐着陪她。
这般意外的相遇,也不知是福是祸。张起灵预见不了,那只猫妖恐怕也不清楚。走一步算一步,他想,最次不过是一别两宽而已,没什么接受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