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张起灵离开的第一天,端儿一大早就变成了黑猫的样子出去耍了,从城东逛到城西,再从城北看到城南,好好地把这个小城认识了一番。自己的四肢爪子比以往有劲许多,跑遍了一座城也不会觉得太累。一直到深夜才回的家,简单地做了个炒饭,就睡下了。
她其实一直觊觎张起灵的床很久了,她的猫窝就挨在它旁边,她一抬头就能看到,她想张起灵的床一定比自己铺在地板上的窝舒服许多,但第一天她出于对房东的尊重,还是老实本分地躺回了自己猫窝里。
但第二天晚上,她便暴露本性了,伫立在他的床旁边良久,给自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暗示,告诉自己只是体验一下,不是霸占,不能贪恋,自己有窝,小心张起灵发脾气之类的,而后,带着紧张和刺激,掀开了被子的一角,动作缓慢地躺了进去。
啧!确实比她的舒服,身子直陷进柔软的床面里。她当即下决心,等张起灵回来好好做事,好好表现,争取让他给自己买张床。
除却躺着舒服,他的被窝还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气,完全没有那些臭男人有的熏死人的味道,端儿抱紧被子,深呼吸了一下,打算今晚就赖在他的被窝里了。
她看向开在南面的那扇窗,外面丝丝缕缕昏黄的暖光渗透了进来,偶尔响起一两声汽车的鸣笛声和人们的说话声,装进她昏沉的脑袋里,让她颇是向往。她不会觉得街边的灯光刺眼,不会觉得声音嘈杂,她反而很喜欢这种世俗的东西,仿佛她自己从未经历过一般,而后总是不自觉地联想到自己触不可及的过去,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兴许自己以前就是深山老林里的妖怪,要不然怎么会想要费劲心思地融入人类呢。
不要多想了,睡吧,晚安,端儿,晚安,变不走的耳朵和尾巴。
唉!变不走的耳朵和尾巴。
月光从天的那端移进了房间,轻飘飘地装了半个房间,街边细碎的声音也悄然消散掉,归于沉寂。端儿的头从被窝里伸出来,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发现自己根本睡不着,被窝里全是张起灵身上的味道,不单单是用鼻子闻出来的,而是身为猫妖的本能,就像是一种领地意识,野兽都会在自己的所有物上留下专属味道,她知道张起灵没有这种观念,但是她有,这让她躺在他的床上没有了方才的心安理得,只剩下浑身的不自在。
她挪回了自己的铺垫,又觉得不太放心,将张起灵的床铺好,确认和他走时没多大差别后,才紧抓着余下的夜晚睡下了。再恍惚挣扎时,黑夜尽退,唯余浑重的水雾笼罩在周身。
“妖怪!妖怪!”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睁着他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瞪着她。
她惊惧地后退一步,摇着头,拒绝承认:“我不是,我只是来报恩的,感谢你多年前的一饭之恩。”她向老人示意自己胳膊上挎着的竹篮,挤出丝勉强的笑容,以此让老人放下戒心。
“胡说,我不记得我给过什么人施舍,况且哪有人几十年都不老的,你就是妖怪!妖怪!”老人当然记得,可那又如何,哪有人能够跨过岁月的摧残而常年保持着年轻靓丽的,他才不会管什么报恩不报恩,满脸的褶子激动地撑了起来,他佝偻着背,移着久病难医的双腿,伸着胳膊去够靠在墙边的锄头,挥舞着,说:“害人的妖怪!快从我家出去!”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对准她的锄头,握紧了自己的手心,不知为何自己的善意被别人狠狠地唾骂,她脑袋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如何处理。
周围渐渐围了一圈的村民,他们皆不敢向前,却伸出充满恶意的手指,指着她,嘴上不饶人。这和她在书里看到的热情淳朴的人们一点都不一样,他们并不欢迎她,她好难过,感觉自己的一片好心被辜负了。
她迎着他们狠毒的目光,缓缓俯下身,将竹篮放在脚边,和他们保持着距离,缓慢地退出包围的圈子,而后转身跑开,甚至不敢回头看自己留下的竹篮是否被接受。
她将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将杂草践踏,将指责挥散,冲破周身桎梏她的浓雾,将那肮脏的眼神和扭曲的嘴脸忘却,她永久的家园就在前方,她要再跑快一点,回到永远接纳她的家园。
“不要回头看!不要回头看!”一个渺远的声音,如同无形的丝带捆绑住她,告诉她,阻止她不要留恋。
可她还是耐不住内心的渴望,还是回过头去,撇了一眼,又匆匆撇过。她想着,自己的家园里没有鼓乐喧天,自己的家园里没有欢声笑语,自己的家园里没有人间拥有的一切。她好想和他们说说话,好想和他们一起坐下喝茶,好想……
还想如何!
她醒了,奢侈的欲望和无尽的恶意皆离开她了,只余满室晨辉,分割掉梦境与现实。端儿眨了下双眼,一行泪水落进了她的发丝里消失不见了。
好久没做梦了,怎么是噩梦呢?端儿发泄似地踢掉身上的被子,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以图消掉那种抑郁的感觉,就像是某种莫名其妙的预兆一般,可不管她怎么努力,脑袋就是嗡嗡直响,扰得她心神不宁。
不过第三天,她就乱了。
她蹲在角落里,蜷成一团,看着窗外自由漂泊的云彩和振翅翱翔的飞鸟,看着那云变换成一个又一个随性的形状,看那飞鸟无所限制地冲上云霄。恍恍惚惚地感觉自己曾经历过,这种冷清又孤独的生活。
或许那不是噩梦,或许那就是自己丢在角落里的记忆,是她遗忘的过去,人人厌弃,孑然一身。兴许自己失忆不是偶然,兴许便是自己试图躲避这种痛苦,有意从脑海里抹消掉的,她太害怕被人抛弃的感觉了,明明自己那么喜欢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对她,只是因为自己是妖怪吗?
第十天,张起灵在天稍稍擦黑时回来了,走过楼下时他抬头向自家的窗户看去,客厅的灯并没有亮起,他想着不过是那个猫妖又贪玩没回家,也并没有在意,背着包蹬上楼梯,本是要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的,但下意识地先拧了下门把手,意外地发现门并没有锁,他进屋放下包,打开客厅的灯,扫视了一圈,却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以往最是殷勤,若是她的话,知道他回来定是笑着迎他进来了,然后像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然后懊恼自己只准备了一人的晚饭,又匆匆跑去厨房做饭。
他进入卧室,依旧没有开灯,从窗外映出的一抹天光提供了些微的照明,他看到了那个蜷缩的身影,几乎要融进了夜色里。他走过去,站到她身前,可她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他察觉到不对劲,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反应,又用的力气更大了些。
“别拍了,好痛啊,怎么力气这么大啊,我哪受得住。”端儿从膝间抬起头,抬手拨开了挡住视线的头发,抱怨道。
张起灵收回了手,一双充满洞察力的眸子看向她,面色苍白了些,听刚才的声音也没什么精神,这猫妖绝对出事了。思即此,他出口问道:“你在干什么?”
“不想告诉你。”端儿可不想告诉他自己的烦恼,他嘴里一向没什么安慰人的话,而且他们还没有亲近到可以敞开心怀的地步。“难道不许猫妖不开心吗?”她把事情说得无关紧要,既是糊弄张起灵,也是欺瞒她自己。张起灵回来了,她又有人陪了,她不想让自己总是沉浸在虚虚实实的记忆里。
对面,张起灵果然一如往常地不搭理她了,站起身就向外走,她紧跟着动作,却不料起身有些猛,眼前突然一黑,僵硬的双腿根本站不稳,刚一迈开步子就直直向前摔去,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张起灵,她蓦地就慌了。
完了,要得罪他了。
“唔,好疼。”果不其然,还没等给她闭上双眼逃避现实的机会,她就已经撞向了他的后背,他就跟铁打的一样,不仅撞得她鼻梁骨痛,而且她发现他脚下也是岿然不动,被她一撞,步子都不移一下。
可端儿顾不得疼痛了,因为她瞥到他皱起了眉头,她心虚地咽了口唾沫,小声说道:“对不起,我刚才起猛了,没站稳。”
端儿还想昧着良心再关心他一下,问问自己有没有撞疼他,毕竟骨头撞骨头,哪有不疼的。可还没等她想好措辞,他就伸手过来,一把掐住了她的下巴,强硬地将她的头抬了起来,完全没给她反应的时间。
“怎么了?”他和她离得很近,温热的指尖触及她略有凉意的脸颊,产生了奇妙的感觉,如同冰凉的雪遇见了温暖的阳光,让人无措的温柔。端儿有些懵,实在不知他这是什么路数。
“你流鼻血了。”他如实回答道。
“流鼻血?”端儿抬手擦了下,看向自己染着鲜血的手背,再看向对面无所表情的张起灵,他此刻一双漆黑的瞳孔正盛满了月光,端儿仔细辨认了下,便在他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半张脸染血的糗样。
“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好像感觉到鼻子里面流动的血了,好奇怪,我要一直仰着头吗?可以躺下吗?我脖子有些酸。”张起灵松了手,端儿仰着脖子跟在他身后,纵使嘴巴上沾了血,她也要问一问,“还有,我现在想洗把脸可以吗?”
“休息一会儿就好,问题不大。”端儿觉得张起灵是为了堵她的嘴才开的口,直截了当地消了她的疑虑,她道了声谢,而后靠在了沙发背上。
久别重逢,是要好好聊一聊的,端儿单方面地认为。等到她感觉好得差不多时,急忙去洗手间收拾了下自己,看到镜子里一张干净的小脸,才回到了客厅。
张起灵许是赶路有些累了,正坐在沙发上阖眼假寐,端儿不想叨扰他,憋了十天的话也没说出口,轻手轻脚地移去了厨房,打算做一桌子好菜犒劳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