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痕
海上的天气变幻莫测,船没开几个小时,便遇上黑云压境。睡了一觉养足精神的吴邪来到甲板上醒盹儿,极目远眺,零星地能看到几只海鸟,时不时地发出几声稍显凄厉的怪叫,灰白的羽翼在风中伸展着,飞得低了些,稍有不慎,就被冲上去的浪头打湿翅膀。
整片海域都阴沉了下来,似在孕育一场风浪,在此情景下,吴邪不免多些感慨,见过波涛汹涌的大海,方知自己如蚍蜉般渺小。
回头瞄了一眼驾驶室,胖子身上盖着他的毯子缩在一边呼呼大睡,张起灵正在掌舵,吴邪被海风吹懵的脑袋一时没发觉出有啥不对劲,还是事后回顾,才觉得他会开船这件事出乎意料。
他眼珠向旁边一转,看向倚靠着墙壁熟睡的端儿,小脸还是皱在一块,本来视线都要离开了,但他眯缝着眼又仔细瞧着,却发现她此时嘴巴张着,胸腔起伏得有些快。吴邪瞧着她情况不太好,赶紧走进了驾驶室,一进去,便看到她无意识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脖颈,撕扯着碍事的外套,手臂都在微微颤抖,从额角淌下一滴又一滴的汗水。
“端儿,醒醒。”吴邪拍了拍她的肩膀,又一手抓住她梦中作乱的手,免得她弄伤自己,偏头对张起灵说道:“小哥,你快看看她怎么样了?”
闻声,张起灵在仪表盘上按下几个按钮后,走过来蹲在了端儿身前,受到吴邪的掣肘,这股阻力让她于梦中惊醒,一对眸子湿漉漉的,眼眶红了一轮,眼泪挂在眼睫上欲掉不掉的,像一只在迷雾里走丢的幼鹿,颇是让人怜惜。
“没事吧,端儿?”吴邪见她神色不太好,轻声问道。
一颗心脏还在怦怦直跳,她像是突然耳鸣了一样,无数细小的光斑在她视线里晃来晃去,而后又化为数以万计的蜜蜂,吵得她耳朵不得宁静。
端儿深呼吸了几次,抬手抹了把额角的薄汗,平复心头的悸动,略有歉意地说道:“没事,就是做噩梦了,我刚才是怎么了吗?吓得你们了吗?”
“是啊,你突然开始抓自己领子,吓我一跳,我这不赶紧把小哥叫来,看看你怎么回事吗。”吴邪拧开一瓶水,递给端儿,补充道:“先喝口水,看你出了一身汗。”
“谢谢。”接过,水有些凉,没急于喝,握在手心里应该能帮她缓解一身的燥热。耳畔的嗡鸣声渐渐褪去,被胖子的鼾声替代,她抬眸又看了一眼身前的张起灵,察觉出他灼人的视线,她颇是羞愧地垂下头,小声说道:“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叫麻烦的,端儿,你现在生着病,这会儿还没回到陆地上,我们不得照顾你吗?我们仨还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你难受,还不帮忙的。”言罢,说是三个,他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睡得昏天地暗的胖子,将他盖着的毛毯扯走,披在了端儿身上。
“吴邪,不用的,我有点热。”端儿推拒道,可吴邪好似没听见,把她裹得严丝合缝的,又对她露出了一个十分欣慰放心的笑容,就好像要强行撑起一个长辈的角色一样,是顾及到她了,就是有点别扭。
突如其来的关爱让端儿手无足措,受宠若惊又有些说不出的郁闷憋屈,她偷瞄了张起灵一眼,而后自个看似不动声色地拉下外套拉链,想要透透气,实则全逃不开他的一双火眼金睛。
“你脖子上怎么有伤?”
拉链是拉下来了,滚烫的皮肤接触到凉丝丝的空气,让她舒爽许多。可她之前隐藏的伤也不慎暴露在视野里,吴邪瞅着,觉出不对劲,蹙眉问道:“你脖子上的伤看着像是你自己抓的?是像刚才那样,自己无意识地抓伤了?”
默默注视着一切的张起灵原是可以阻止端儿的,毕竟她听他的话,但联想到方才她的异常,想来有必要知道详情。
两道视线聚集在她身上,端儿僵硬了一霎那,抬手缓缓地触碰自己的脖颈,果不其然,三道突兀的痕迹横亘在其上,她摸着,已结痂,不疼,心口却疼,这三道疤成了心口上的疤,怕是要让她沉闷好些日子。
“我清楚……但我讲不清楚……”端儿小声嗫嚅了一声,稍显不安地闪着眸子,下意识地拽住张起灵的衣角,期冀着他能替她解围,因为这件事不能说与吴邪听。
恰这时,胖子一个呼噜没接上来,睁开一双睡眼,一脸懵地看着扎堆的三人,打着呵欠对他们说道:“哎,你们饿不饿?胖子我睡了一觉肚子里都没东西了,我看船老大的鱼舱里海鱼可不少,有些馋鱼汤了,一会儿给你们炖锅鱼汤喝。”
边说边伸着懒腰出去,端儿不想再继续方才的话题,猛地站起身,抬腿就要离开,“我也饿了,我去帮忙。”
“妹子就待在这吧,外面风大。”被强劲的海风扑了满脸的胖子,又退了回来,提溜着吴邪的领子,说:“走走走,天真,给我打下手。”
“我要勒死了,撒手。”端儿目送着吴邪不情不愿地离开,声音渐行渐远,“不是,胖子,天真是什么?”
“你是不是傻,这么没眼力见。人家俩人要说话看不出来吗?”他们绕过了驾驶室的玻璃,耳畔彻底清净了。
仍站着的端儿颇是尴尬地揉了揉眉心,吴邪和胖子铁定误会啥了。她迟疑了一瞬才又坐好,其实他们说的不对,她现在不想和张起灵说话,只想自己安静地待一会儿。
她将板凳往旁边挪远,未看他,说道:“小哥,你去忙你的吧,我没事了。”
知道她想闭口不谈,张起灵反倒没按往常一样放过了她,直接把她堵在角落里,伸手指了指脖子,强势地问道:“可以说了吗?”
这和逼问无异,他明明蹲着,比自己要矮上半头,可她还是一阵错愕,望进他夺人心魄的眸子里,连呼吸都收敛了许多。
她又摸了摸脖颈上的伤痕,若有所思,错开眼看向他如白瓷般干净的脖颈,忍不住探出手指去触碰他无瑕的皮肤,有着风的清凉和海的纯粹,像个冰块一样,让此时一身热气的端儿禁不住多摸了几把。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颈项被拴了一条铁链吧?
张起灵被碰得有些痒,捉住她作乱的手,欲要给塞进外套口袋里。若不是每次她这般做的时候眼神干净得很,他还以为她是故意在煽风点火。
“嗯?这时我弄的吗?”端儿忽地注意到了他手背上也有一道细长的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她想起昨日自己还和他赌气来着,更是失手划了他一下,她愧疚地揉了揉他的手,道歉说:“对不起啊,小哥,我不是有意的,还有我已经原谅你了,你一下到斗里我就原谅你了,我……我告诉你,我以后什么事都不瞒着你。”
孤身一身漂泊在海上的感觉真得糟糕透了,身处桃源却困于一隅的境遇她不想再体验第二回,她忘了太多,可就是当初祸事的开端,就跟烙在心底一样,一经触发,杯弓蛇影,她便敏感的不得了。
“你在害怕什么?”
一句话,她试图遮掩的,此刻全部崩溃瓦解,眼底闪过的泪花变为脸颊上的珠玉,盛满她的委屈脆弱,皆展露在他面前,不必伪装,不必强颜欢笑。他擦拭着她的泪水,轻抚她面庞,耐心地等待着。
“我做了一个梦,和之前不太清醒的时候,见到的场景一模一样。”薄唇轻启,声音也哑了几分,“我好像以前,被人抓进一个笼子里,脖子这里,系着一条铁链,又重又粗糙,有段时间,这里都是红彤彤的,被磨破了皮,还不好愈合。”
“戴着不舒服,就挣扎啊,自己用手去扯那条铁链 ,指甲长了没法修剪,常常又添几道红印子,快好的时候,伤口有些痒,又伸手去挠,然后开始流血,总也好不了。”
“后来就习惯了,好像脖子上有条铁链不是什么大事了。”
她蹭了蹭他的掌心,暖呼呼的,看着他温柔的目光,紧蹙的眉心又舒展开,抿了抿嘴角,补充道:“但都过去,幸亏自己跑出来了,不然被别人锁一辈子,还好遇到你了,小哥。”
明白她的过去同样是个谜团,他惯是看得透彻,虽然她柔和了眉目,但仍有一团化不开的忧郁结在心底,复又问道:“真得过去了吗,端儿?”总要彻底疏通心底的淤塞,不然他没心没肺的小猫怎么回来。
端儿没有意料到他寻根究底,惊慌地眨了眨眼,撅起嘴巴,向后缩了缩,眸子里高兴也不是,忧虑也不是,“小哥,你是要刨根问到底吗?”
“不是你自己说什么都不隐瞒我吗?”天地良心,他可是有好好听她说话,毕竟也只能他哄得好,“你要反悔?”
“我……你……”语无伦次地视线乱飘,两只胳膊亦是无法招架地挥了挥,“我没想反悔,谁要反悔了,都告诉你了,没有了。”
“我闻到鱼汤的香味了,我要去吃饭了。”端儿推开他,落荒而逃,率先结束这次对话。
她不是不想说,只是心里边还没有勇气对他彻底敞开心扉,这次记忆的复苏,给了她极大的警醒,让她得以重新审视自己,怀疑自己以往的掏心掏肺、懵懂无知,能否被他人将心比心地得到重视,而不是转头又掉进一个陷阱里。
他猜对了,她害怕,她永远都过不去心里的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