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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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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高了吗?”一着粉衣的小姑娘低喃出声。

小姑娘约莫四五岁,头上梳着两只角辫,另有两股浅色丝带轻垂至后颈,惹得她一阵发痒,不耐地抬手拂开。抿起嘴巴,身板挺直,背靠着一棵长势葱郁的槐树,颇是艰难地拿手里的石子在头顶上方的树干上划过一道痕迹。

“一定要长高啊!”她转过身,抬眼去看,只见那划痕刻在了一浅浅的凹槽里,凹槽似多次划过一般,黑褐色的树皮隐约被划出了道白痕。

回身见不似期待中模样,小姑娘气地跳脚,甩手就扔掉了石子,颇是用了些力气,弹跳了一下隐没在了草丛里。她蹙起秀气的眉,滚圆浑黑的眼珠也定在了眼眶里,嘴巴一撅,迈起小短腿就跑到了回廊前。

“先生骗人,喝羊乳根本长不高。”她两三下爬上了台阶,迈过门槛,气愤得一屁股坐在了垫子上,冲着对面那人抱怨道。

被她称作先生的男子正在作画,拿笔沾着点点墨迹,俯身仔细地描绘,小姑娘在院中撒欢的功夫已然完成大半。听着耳畔的动静,他只微抬眼皮,瞧着气鼓鼓地小姑娘抿唇一笑,不发一言,只拢着宽大的衣袖专心作画。

“为什么不理我?先生是不是心虚了?”她双手托腮靠在桌子上,伸着脖颈瞄那男子面容,但见他一派悠闲,神态自若。她有些搞不懂,将脑袋左右乱晃,视野里忽地瞟到放在一旁的点心,端过盘子放在自己身旁,小手抓起一块酥饼就放进了嘴里。

她动静不小,男子见她被吃的夺去了注意力,又是无奈的一笑。停笔起身打量了一下画作,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笔放在笔洗里,这才抬头看向她,道:“莫要将碎屑掉到画上了,端儿。”

“嗯?先生画完了?”小姑娘嘴里边塞满了软糯的果子,鼓鼓囊囊的,惹得他忍俊不禁,抽出帕子递给了她。她接过,胡乱地擦了擦掉在桌上的残渣,事毕,抬眼懵懵地看向对面的人,“这样可以吗?没有了。”

“小馋猫,擦一擦脸。”男子取过帕子,忍不住捏了捏她白嫩的脸颊,再轻轻地给她擦干净脸,“每次都吃的满脸都是,就这么好吃?”

“好吃,比您上次带回来的好吃多了,上次带回来的都没有味道了。”小姑娘又抓起一个塞到了嘴里,男子点了点她鼻尖,到底没阻止她多吃。

“上次带回来的如意糕刚做好时还是很好吃的,想着给你带回来一包,只是路途太远,回来时已然变了味道。”他起身绕过她从架子上取来一木盒,从里边拿出一方印,走回桌前,盖在了画上,又看向小姑娘,接着上言补充道:“到底是我的不对了。”

“要是我长高了,是不是就可以和你一起下山了?”她见盘中已不多,便不再吃了,爬过去和男子坐在了一起,一脸认真地问道:“所以我什么时候可以长高?”

“端儿确实要比其他孩童长得慢些。”男子苦恼地蹙眉,摸了摸她小脑瓜安慰道。“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什么时候才可以和您一起下山啊?”小姑娘重重地叹了口气,失落地一直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那厢男子见墨迹干涸,抬手将画举至身前示意她看,眉眼弯成月牙儿,笑道:“那端儿更要努力了,快快长高。”

小姑娘甫一看到他的画作,歪着脑袋瞧着半响,待看清内容,刚刚平缓的眉头又竖了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珠盯着一脸笑意的男人,嗔怪道:“先生就会笑话我。”言罢,扑到他怀里折腾,弄皱了他的衣衫。

画作构图简单,没用什么技法,甚至于略显粗糙,非是什么大作,只一高高的槐树和其下踮脚仰头,努力抬高身子的小姑娘。

画作因着笑闹滑落到地,又乘着一阵清风飘到了满是绿意的草地,浅米色的纸张还未待腐朽于尘土,便融化在了那日的微光里,那墨迹便出现了一道道裂纹,渐渐歪曲、褪色,直至汇成了心坎里浓墨重彩,点燃了她的隐约归途。

端儿身子一阵犯懒,伸了个懒腰,瞧着视野中两只小黑爪子,怔愣了一下,发觉出不对劲来。

她不知什么时候变回了黑猫,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就像是突然之间遥不可及的彼岸悄无声息的合拢,教她一步跨过,回首往事,一片茫然。

“怎么回事?”她喃喃道,四肢越下沙发变回了人形,眸子无措地四处张望,蓦地看到了放在柜子上的日历,起初只是奇怪,之后干脆走了过去,拿起日历,看着上面的日期,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十三号?今天是十三号?怎么就十三号了?不是应该六号,不对,七号吗?”

“这日子怎么过的?我糊涂了?”她翻来覆去地看,一脸不敢置信下意识喊出声,“小哥,小哥,我好像出了点问题。”

“小哥你在吗?”端儿慌得脚下步子都乱了,一边颤抖着嗓音喊张起灵,一边从客厅快走至卧室,推开卧室门,扫视一圈,不见熟悉的身影,掀开被子,也没有在睡觉。

她呼吸开始急促,心脏怦怦乱跳,身子转着看了又看,忽地锁定了卫生间的毛玻璃上一团模糊的身影,她死死地盯着,走过去拧开把手,只见一派沉静的张起灵正在穿衣服。

“你在洗澡?”她感觉出了潮湿的空气,方才一阵慌乱激起的燥热亦被打湿,她去寻张起灵的眸子,和他对视上才放下心来,“刚才怎么不回话啊,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不在家。”

张起灵穿好衣服,看着面前的端儿愣了一下,他俯身过去又仔细瞧了瞧,那颤巍巍的羽睫上下浮动,她下意识地退了半步,眼珠看着倒是干净,参杂着初醒时的懵懂,叫整个面容都呆滞不少,全然不似前几日的幼稚活泼,看起来傻傻的。张起灵心下明了,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从架子上扯过一条毛巾搭在头上,迈着步子走了出去。

端儿依旧没搞清楚状况,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见他坐在床上擦头发,便过去顺势接过,自然而然地给他擦了起来。

“小哥,我不太清楚是我的问题,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好像从七号一直睡到了十三号,我不记得自己这么嗜睡啊,怎么一下子跳过了好些天?”

耳畔仍旧没听见张起灵的回话,端儿低下头去看,就见到他一言难尽的表情,嘴唇抿着,似不知如何开口。

本来就不爱说话,叫她这一问更是哽在喉里吐不出。端儿觉出一丝不对劲来,也不给他擦头发了,急忙问道:“我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吗?”

“没有。”犹疑一会儿,张起灵还是开了口,但一想到这几天她黏黏糊糊的劲儿就不怎么舒服,和伤天害理也差不离了。

什么不吃这个非要吃那个,一有不顺心就撅嘴皱眉,一眼不错地盯着他妥协。开心时又像个小太阳,会莫名其妙地晃脑袋,抱着他胳膊撒娇,察觉到他的疏离会委屈,想尽一切办法围着他转,没法子了就变成黑猫急得喵喵叫,他忍无可忍了便会为了丁点清净摸摸她。

实在是比在斗里还难熬。

他不想陈述一遍她这几天的异常,看着身前的端儿兀自烦恼也没想着多解释几句,单手插进湿漉漉的发丝里捋了捋,起身从柜顶取来放置了几天的猫薄荷,递给了一脸茫然的端儿。

她干脆坐在了打的地铺上,一手握着瓶子,一手从里面捻起一点儿,凑近鼻尖闻了闻,果真如最初闻到一般刺激,让她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又忍不住嗅了嗅,歪着脑袋,似懂非懂。

“是猫薄荷的问题吗,小哥?”见张起灵吹好头发,脱了鞋,盖着被子,倚靠在床头,端儿挪了挪身子凑近他,举着罐子向他问道,“我闻着猫薄荷感觉十分舒爽,确实会让人上瘾,倒是不知会出问题。”

“是不好说出来吗?那我来问你好了。”她思绪混乱成团,偏揪着这个问题不放,想要问个清楚,平素的察言观色搁置一边,没发觉张起灵隐在昏黄灯光下的面容有多无奈和疲倦。沉默半响,笃定地问道:“小哥,是不是我这几天举止有些奇怪啊?”

猫薄荷让她糊涂,也让她清醒。那股让她上瘾的味道撬开了她记忆一角,让她忆起白云、青山、木屋,鸟雀筑巢的槐树、爬满篱笆墙的藤曼以及吱呀作响的秋千架。那真实又虚幻的触感让她留恋,自甘沉湎。

挂钟的时针转到了十点,张起灵抬眉懒散地看着她,捕捉到了她一瞬的慌乱,心下了然,想到了她这几天不同寻常的举止,似有某种缘起,遂吐字缓慢却异常清晰地说道:“你已有答案。”

端儿张皇地晃动着眼珠,身子却是僵住了,心神仍浮在空中,怎么也静不下来。停滞了一会儿,动作缓慢地将罐子放进了抽屉里,转动脖颈,看向张起灵,闷声说:“我只是不愿再去想了,我怕……”

既然知道最后的结局是沉沦,往日风景再迷人也只会让她心痛,端儿开始有些害怕回忆,可是,少一分会忐忑不安,多一分又心乱如麻,十分纠结。

她这般干脆的性子,遇到难以启齿的事情也学会了吞吞吐吐。他又何尝不知她心思深,平素一副随性自在的样子,其实万般都入了心,不问出口的是自己琢磨透了,问出口的也是挑挑拣拣的。他好似了解她,却又只是浮于表层,更接近她心尖儿的东西是挖不出来的,恐怕是要壁垒崩塌,他才能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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