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下)
“你没事吗?”阿夕问我。
“没事啊。”我笑着说,“为什么要这样问?”
阿夕没有回答,他的所有就那样停在那里。
“……”
“没事的话,我就走了。毕竟,我还有很多东西要看。”我笑着向他说,随后便经过了他。
阿夕没有什么动作,于是,我走了几步,看到了小时候的夕夏。她和小孩子们一起玩耍,然后朝我在的方向,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我回以微笑,然后又向前走。
这是一个樱花飞舞的季节,夕夏身着白无垢,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可对方并不是什么年轻的男子,而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
夕夏长大了,被城主看上。村中正值灾荒,为换取村子口粮,村民将其献给城主,而她也心甘情愿接受了。
夕夏看到了我,她脸上的微笑却更加灿烂了。
我知道,只要再走几步,我就能看到夕夏的尸体被丢在山中。可偏偏……
我蹲在了夕夏的头颅边,看到了腐烂的肉侵蚀着那张笑脸。
即便是靠智慧在城主那里活下了几年,也终究敌不过权势。父母早已死去,无依无靠的她便就这么死去了。
我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去。
“那里不能去!”
夕夏挡在了士兵的面前,她的身后是一座山。因为有神使保护,所以从那座有恶鬼的山中逃出来了。为了避免更多人死去,她就在这座山的山下住下了,以便更好地提醒来往的路人。
可是,这次她拦住的是要赶去支援的军队,他们将刀尖刺入了连倒下都要拦着他们过去的夕夏的胸膛。
这一次,夕夏也看到了我。在临终时,那流血的嘴角还是提起来了。
我回以微笑,再次向前走去。
海边。
“八百!”夕夏踩着浪花喊着一个女孩,用力地冲她挥着手。
女孩眨了眨眼,也高兴地挥起手来,从我身边跑过去,和夕夏并肩一起踩着浪花。
夕夏看见了我,也向我用力挥着手。
我看着她们离开,也看到了夕夏篮子里那条鱼。
那一年捕鱼并不多,并且又是一年饥荒。那样肥壮的鱼,是那位神使帮忙弄来的。可惜,夕夏并没有吃上。这条鱼在走到村口就被夺走了。
又或者,因为心软,就把鱼分给了其他村逃荒的村民。
直到有一天,名为八百的女孩子,在海滩上发现了一条搁浅的“大鱼”。她被村民怂恿着,也拉着夕夏一同去吃鱼肉。
我看了一会,那个叫八百的女孩子大口吃着鱼肉,但我很清楚,吃的鱼肉,并不是什么普通鱼肉,那是……
人鱼肉。
而夕夏呢?
在那样的饥荒年,太过善良,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我看到了她倒在地上的尸体,至死还在笑。
我驻足了一会,还是向前走了去。
离人阁在烛光里微动,还是少女的夕夏看得有些呆了。
她转头对曾是歌姬的阿离笑着说:“阿离小姐,是那位公子来了。”
阿离伸手摸了摸夕夏的头:“一起来吗?”
“才不要。”夕夏向阿离做了个鬼脸,然后跑开了。
她很清楚那位公子对于阿离小姐是什么意义,若是可以,她可是非常希望那位公子能早点把阿离小姐带离这离人阁。
阿离离开后,夕夏这才又趴在了栏杆上,看着远处灯火阑珊之处。
此时,栏杆之下的平静水面,驶出一只小船。若不是仔细去看,这只小船就可以悄然无声地离开了。
夕夏又笑了起来。
我移开目光,再向前几步,就能再看到再次被火光吞噬的她。
我站在原地,看着夕夏将另一个少女推开,她回头便能看到一根烧得通红的木柱朝她砸来。
或许想过若是没那么做,自己兴许还能活下去吧?
或许又什么都没想,她只是在生命最后一瞬,转头朝女孩的方向笑了。
转过身,我继续向前走。
卷轴微斜,屏风暗侧,逆光之处,身着典雅的夕夏半跪于一孩子面前,双手轻轻放在孩子的肩膀上,似乎在说些什么。
孩子在认真地听着,而夕夏看到了我。
我知道她依旧会微笑,所以我转过了头。
那孩子将来会成为京都的大阴阳师,而她会死在妖怪手下。究竟是阴阳师没能对妖怪斩草除根而引来的仇恨,还是因为她的一时疏忽让妖怪找上门来。总之,我往前有去,看到的就是燃烧的房屋。
卷轴残破,屏风半断,火光围绕,鲜血自夕夏的肚子而出——
直到最后,她还相信着那个叫她小姑姑的少年能及时过来帮忙,所以,尽管被妖怪残忍剖开了肚子,挖去了内脏,那残存的意识却还记得这一切。
可是火太大了。
他们来得也太迟了。
她这短短一生,却给那个孩子留下了太多遗憾。
离开那里,我看到了又是幼年的夕夏,以及……千代。在那里,我也看到了空栗,不过她们始终没有见面。
转眼之间,不过是空栗为寻求失踪的巫女而奔波,夕夏则继续待在神社之中长大,和姐姐千代一同供奉神明。
后来,千代遇到了玉藻前。玉藻前也是那个时候,认识了夕夏。
千代受下天罚而死,玉藻前因孩子而隐姓埋名,化作千代的模样抚养孩子,也时常去看望还在神社的夕夏。
玉藻前或许认为夕夏并不知道千代已死的事实,可她从来聪慧,只是也想好了,自己就这样一直待在神社,为千代赎罪。
她本来就活不过二十,又因为存赎罪之心,反倒显得可怜了。
在玉藻前因痛失孩子而放出的大火席卷京都时,因察觉到已经好几日都未来拜访的“千代”,她便想前往京都去打听关于玉藻前的消息。
或许是觉得,一直隐瞒着,一直这样装傻下去,会很累吧。
所以,大火烧起时,那无处安放的赎罪之心,让她用出了玉藻前给她的护身之物。也正是因为这样,她保护了许多人。
只是……
总有人觊觎着,总有人心怀鬼胎,总有人在那种时候都想着“居然被妖怪救下来了”“即便不是妖怪,她也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之类的……
她对那些救下来的人没有戒心。
当那些人大声喊着“妖怪”,将保护着他们的她推向火中时,护身之物也失去了作用。
大火吞噬了他们所有。
玉藻前化作千代再次回神社,想告知夕夏真相时,却发现夕夏早已前往了京都。他自然没有找到夕夏,也没有救下她。
所以,在最开始,他才会化为千代来见我。
我停了下来,感到累了。
累了吗?
嗯,累了。
但还有这么多没看完。
那种事……
努力向前走吧。看完了她这经历了千年的故事,也能像她一样。
是吗……
像她一样完美,像她一样善良,像她一样勇敢,像她一样奋不顾身,像她一样……
我不想像她……
可身体也不是自己的了,能走下去的路,只有这一条。不这么做的话,连活着的资格都没有。
活着……
八岐大蛇不会想要那个真正的神明出现,所以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可是,那位神使不这么认为。既然身体已经融为一体了,那是不是可以认为,神力也会变得更强?
为此,八岐大蛇会把我剩下的封印都解开……
但是那样的话,一定控制不住吧?像之前,只是承受了空栗留下来的那部分妖力,就险些坠入深渊。
……
所以只有变得和夕夏一样,变得和她一样,才能避免不杀戮。毕竟,在某种程度上,你和她很相似哦。更何况,你并不讨厌这个世界。纵然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因你而起,那些人也不是因为你而在意你,可你也不想他们死在你的手上吧?
可是,我没办法成为她。
谁说没办法?!不是说让你沿着路走吗?
……我累了。而且,这条路,已经走了好多遍了。
……
走上夕夏的回忆之路,总能听到这样的话。
“所以,你就要放弃了吗?”有人问。
我抬起头,看到了那个低着头的人,站在离我不远处。
这里是关于夕夏的回忆——换而言之,这里是我的内心。他怎么进来的?他为什么可以进来?
“你不是……”
“你要放弃继续作为「源稚紫」吗?”
“嗯,我放弃了。”我看着他说,“如果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就应该知道,我的存在本就多余。我没有资格抱怨,因为一切的一切,「源稚紫」都不曾拥有。我作为他们所期望的意外,最大的用处只是作为容器而存在,或许之前……甚至没有存在的必要,「源稚紫」/「自我」根本不重要。他们要的,从来都只是夕夏或者那位神明。如果能和夕夏那样完美,那样善良……所有人都会幸福,没有人会怪我……所有人都会满意……”
“……那你有想过其他人吗?”他向我走来,却走得很费劲。
我没有回答,反而是周围变了样。夕夏的那些回忆如同墙一样堆积起来,将我死死围住,毕竟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感觉得到,那位神明有什么一定要完成,而「自我」这种东西,对于那位神明并不重要,否则,她也不会让夕夏在世间行走千年。夕夏不是她的「自我」,而是她的「愿望」。”
那些回忆一幕幕朝我而来,我很清楚那些里面发生了什么,也记得那漫长的千年中,夕夏所有的事。
“当阿夜告诉我那些时,我就一直在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那位神明。我也想过,为什么自己作为意外,就与她们完全不一样。直到做了天域的那个梦后,我便知道了……我/「源稚紫」是作为神明的「自我」而出现。或许神明也没想到这个意外吧……因为那位神使太爱她了,希望能够改变什么……”
“这些事……”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迟早要消失,但意识到想要作为「源稚紫」活下去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用着一样的相貌,却做了和她们完全不同的事情,这种事情……谁都不会接受。我知道……也明白那样的心情……况且,比起夕夏那千年轮回的人生,比起那位神明,即便是坠入过狭间也要完成什么,我的坚持是那样脆弱。”
夕夏的回忆之墙离我更近了,这样下去,自己也迟早会被拖入那些记忆里,成为她们的一部分。
“就这样消失,阿夕你也会得到解脱。你和我不一样,「自我」于你而言,太重要了。那以后,你也可以自由了。”
关于那位神明……
关于过去……
这些答案,怎么都无法得知了。
我想要想起一些关于「源稚紫」的记忆,可想起的却只有夕夏的回忆。自己消失以后,这里也会消失吧……阿夕也能够回去。
仿若一切都归于平静,回到了最初的诞生之际,低头能看见消散在即。
“——”
平静被打破,绚烂的回忆也被打破了。然而,无法维持的自我,无法询问。
但……
本该消散的身体,却感受到了被拥抱的力量。
“不要认输……如果你就此认输放弃,你的哥哥该怎么办?”
“……”
“我见到了神使浮世,拿到的金莲也被他毁去——他本该杀了我,但被阻止了——现在——现在那具身体,还不属于他……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哥哥……”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和你说实话。或许一开始是因为阿夜的命令才待在你身边,而此后,却一直不敢正视「自我」,所以才一直逃避。我早已有了「自我」,而且,至今所做的所有也只是为了「源稚紫」。”
“……”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存在也是如此微小,没办法将最真的心意展露给你,甚至无法给你支撑。”
“……”
“但即便是这样,我也会来到你身边。不是因为你是什么神明,而只是因为你是「源稚紫」。”
-
“总算是逃出来了。”在茂密的树林里,八俣远喟叹般,一面拍着衣袖,一面说着。
“他只是你的本体。”一个戴着兜帽的少年走在他身边平静地叙述着。
“哎呀,我没告诉过你,本体才最可怕吗?”八俣远似乎是觉得自己疏忽了。
“说来也是,他把你放出来,你却违背了他最初的计划。若是我,我也至少想要给予一些惩罚。”
少年将自己藏在了白色兜帽之下,即便是从八俣远这个角度看去,也难以窥见其面容。就这样波澜不惊,甚至说不上有什么情感起伏,却饱含温和的语气,足以让八俣远想起千年前的那个午后。
“那种事还是放过我吧。顶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容在世间行走,本就是件困难的事。更何况让我从那暗无天日的狭间出来,条件却是寸步不离地跟随着她,那种情况下,多少是摸不清头脑。”
“可你还是去做了。”少年说,“毕竟,作为他几乎不可能存在的一面展露,你所拥有的嫉妒和你的诞生,也是不可多得,你是他的一部分,你也没办法拒绝这份命令。”
八俣远这次没有接话,因为他最不想提起这件事。关于自身的本质,他非常清楚,只不过,他也疑惑自己究竟是从何而来。这份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嫉妒,究竟是什么时候诞生?
然而,这个原因,却并非他能探寻的。
“都过去几天了,如果还没有消息,就说明已经失败了。”少年说。
“那是自然。你也知道,他确实在意她,但一旦她触及了终焉的计划,他也不得不要真正做点什么了。如果说,之前放出残存在她体内空栗的妖力只是认为有趣,那么,这次他一定会将她身上的封印全部破除。”
“只希望那个容器能撑住,若是死了,就又要等几十年了。这种轮回,倒也是难以忍受。”
“说得也是。”
“原来你也不是那么喜欢这个意外。”少年终于还是伸手摘下了兜帽,感受到了久违的阳光,那双火红色的眸子如猫咪般眯起来了。
“不,我很喜欢那个意外。”八俣远转过头来看着少年说。
“但你一点也不担心。”
八俣远笑着说:“这有什么可担心的?「源稚紫」只是个意外,我会觉得新鲜,却也会有厌倦的一天。更何况,她死了不是更好吗?这样一来,夕夏就又会出现了。”
听到同行者如此说,少年也轻笑了起来,将脸颊旁微微垂落的青琉璃色长发挽到耳后:“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八俣远。”
“……”
“算了,反正你也不可能再移情别恋,就这么扭曲地爱着夕夏也罢。你注定理解不了你的本体,也理解不了我,更理解不了她。”
八俣远看到了少年的温和笑容出现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既有一部分不满,却也无奈:“果然是这张脸最碍事啊。”
“八岐大蛇就不会有这样的顾虑。”少年看向了远方,那里似乎有星星点点的乌云正在汇集,“他只在乎「她」的存在。无论「她」是什么,只要在那里就好。这样一想,还真是符合那毫无善恶的邪神身份。”
八俣远无心再把话题往本体上扯,便问:“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呢?”
少年微微闭上了眼睛,随后再次睁开。之前那双火红色的眸子,瞬间变成了青琉璃色。
八俣远看着少年的变化,想起了和「他」的第一次会面。
“我听说您知道一些事,还请告诉我。”
与那懦弱得还在哭泣过往的妹妹相比,幼年的他已经格外懂事了——虽然是恶之面,却也正因为这样,他利用了自己讨厌的妖怪,跪在自己曾经的房屋门前几天几夜,就只为能和自己又一次交谈机会。
为摆脱半妖,为得到遏制妖力的封印,为他那自认为心中纯洁无瑕的理想,他可以不顾一切。
自儿时并不知情却目睹了一切,自他回忆起一切而又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他就不同于善之面那般周旋于命运,而是在狠狠地报复着。
可八俣远知道,无论这曾名为「源稚夕」的半妖少年怎么挣扎,都不能逃脱命运。
千年前的神格就分成了两半,即使中间两方融合过,现在也再次分开了。若是那记录了神明之善的神格,能和前面的恶之面融合,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可偏偏,是记录了神明之恶的神格,和少年的恶之面融合。这就注定了少年,也不过是适配于神格的身体罢了。
八俣远猜想,那个时候陷入沉睡的不只是少年的恶之面,而是想要那剩下的神格沉睡下去。
可惜,在后来,八岐大蛇稍微用些力量,就唤醒了神格。
少年的善之面已然从世间消失,恶之面也会随之慢慢消失。或许,用不了多久,这具身体,就完全属于他人了。
“……八俣远?”少年的声音里带着疑惑,他四处张望着,立刻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我身体的那个家伙让你来这里的?”
“可以这么说。”八俣远能看到那双青琉璃色的眸子后面,隐藏的火红色,“话说回来,你知道多少?”
面对八俣远的疑问,少年很快就冷静下来了:“……沉睡期间,我醒来过好几次,也见到了我身体里另一个家伙,你应该知道他是谁。”
“那你也知道那位神明吧?你在梦里……应该是梦里吧……见到的是那位神明的神使。”
“这我知道。”少年虽有不满,却还是遏制住了,“那么,她在哪?”
“说不定已经死了吧。”八俣远淡淡地说,“你能醒过来,完全归功于那位神使。至于她……这解释起来就麻烦了。”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少年不耐烦的声音被生生遏制住了,换了一种出乎意料的平和,“ 我说过了,我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但这并不代表我没办法让你消失。”
八俣远没有插话,这毕竟是他们之间的事情,而自己,还是比较担心,若是源稚紫真的死了,他又要花上十几年的时间……不,这次可能会更久,毕竟那条蛇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一想到没办法于她的人生中留下痕迹,连平日里想要保持温和的心情都没有了。
“——那你也知道,这具身体本该是我的。”
八俣远看着时而平静,时而情绪外露的少年,觉得实在无趣,便悄然离开了。
在八俣远离开后,少年停下了那原本要将情绪发泄出的语气,不耐烦也逐渐收敛成了冷漠。
“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是冷漠的声音。
“那就重复一遍吧。”是平和的声音。
“在我消失之前,身体都归我用。作为交换……”
少年冷漠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同样看向了远方。在茂密的叶子间,透露下来的阳光依旧温暖,而在那里,乌云已经有形成之势了。
“我会听从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