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欲归（上）
冬日还没过去、还在落大雪的时候，小缘就已经把晴天娃娃挂在屋檐下，说是日和坊的晴天娃娃很管用。她总是盼着春天的来临，我则巴不得春日能慢一点，再慢一点。
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我也想要松口气，想要逃避一下，至少在春天来之前，能松懈一点是一点。
不知道这份懒惰是何时养成的习惯，回过神来赖床都成了奢侈的享受。被铃鹿御前早晨拉着起来回铃鹿山处理事情，被阿切送来的源氏任务打扰，可以说，整个冬天根本就没有我赖床的机会。
我回想起阿丰在那个村子，成天早起忙活，一时更觉此刻的宁静无比珍贵。安静的早晨，连鸟叫声都没有来打扰的早上……我本不该这么早就醒过来，但昨天晚上确实睡得有些饱。
眼皮合起来还能贪睡一会，我埋头于温暖的被褥中，正要翻个身继续睡，拉门被“哐”地一声打开了，随之而来的是刺眼的光，透过被褥我都能感觉到不适。
“阿紫！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快点起来，我们今日去踏青了！”
完全不想理会……
踏青那种事，和我无关。又不是找到了什么关于我以前记忆的东西……
“快点起来啦！”
因为她拼命的在摇动，躲在被子里的我不得不探出头来：“我好不容易睡个懒觉……”
我没说完，因为目光被门口那个金灿灿的少女吸引了。
小缘一脸得意：“是日和坊！我从晴明那里请她过来的。”
“是我不擅长应对的太阳。”我眯起眼睛，看向小缘，“为什么突然要去踏青？我还没有休整好。”
“那也不能一直待在屋子里。”小缘从叉着腰站在门口走到我面前，“每年的这个时候，踏青都是恋人们最爱做的事。你写的《铃鹿山物语》也太过于寡淡无味了，是时候添加一点恋爱故事进去了。这个时候就轮到我出场了——”
“……？小缘你什么时候拿到我的手稿的？！”我不禁裹着被子坐了起来。
“诶嘿嘿，新年嘛，难免会觉得无聊……”她挠了挠头说。
“——是不是铃鹿御前那家伙？！”我盯着小缘问。
“啊啊……不是不是，是我偷偷跑到你房间里……”小缘急忙否认。
她越这么否认，我便越肯定是铃鹿御前干的：“新年的那几天，小缘你可还没有来。”
“这个嘛……我也有可能来了也说不定……”小缘眼神飘忽。
“一大早就这么热闹。”
我正想着，铃鹿御前便从拉门外走了进来。
我裹着被子跳了起来：“都说了我会在写好之后第一时间给你看，为什么还要偷我的手稿啊？”
“偷手稿？”
“这个时候就不要再装傻了，姐姐大人。”我是真的不满这种行为，“就算要看，也要和我说一句啦，我又不是那种绝对不讲理的。”
“……一大早上，你就在质问我。”铃鹿御前显然也有些不悦了，“你说的那些我都没做过，你要我怎么承认？”
“……没做过？”我立刻觉得有些不对，看向了小缘。
“我承认我承认！”小缘立刻举起了手，“而且，我刚刚就承认了，是阿紫你不相信……”
“……”
刚刚，她是这么说来着。
“所以说，是什么事？”铃鹿御前看向我。
这个时候应该先发制人。
“没有什么事，我今天要睡懒觉，不去铃鹿山，也不去踏青。”
说着，我便把身上稍微有些掉落的被子裹好一点，转身要躺在床铺上。
但是身上的被子一滞，我转头一看，发现小缘和铃鹿御前同时踩住了被子。
“等下，被子前天才洗过过！”我有些生气。
“那不是借口。”
身后两位异口同声。
-
踏青什么的，还是要等铃鹿山的事务处理完……等我回家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地逛到了铃鹿山的旧址。
“晴明？”
“唔？是阿紫姐姐。”神乐最先看到我。
“你们在干什么？收集石头？”
“不是普通的石头。”晴明接过话，伸出了手给我看。
我看到他手中放着几块碎石：“有什么不同？”
“我们刚刚看到了过去的景象。”八百比丘尼说，“是蟹姬她们的。”
“但是，她们还活着。这种留存的法术对妖怪而言，只能死者的景象……”
我环顾了四周：“这里是铃鹿山的旧址，这块石头，如果是那上面的宝物，这也并不奇怪。”
“也对。” 晴明点了点头，收起石头。
“你们在特意收集这些石头？”我问。
晴明愣了一下，并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是看向了八百比丘尼他们。
博雅保持了沉默，神乐则陷入了沉思，唯有八百比丘尼开口：“确切一点来说，我们在踏青。”
“哦，踏青啊……”我点了点头，准备回家，“那我走了。”
“阿紫，你如果不介意，能和我们一起踏青吗？”晴明开口问。
预感……来了。
“总觉得每次被晴明你叫住，都不会是什么轻松的事情。”我说，“这次就稍微走走吧。”
神乐明显松了口气，其他三人倒是脸色无异。
晴明他们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是七角山，于是，在徒步走过去的时候，晴明刻意和我走在了一起，其他三人也远远地走在前面。
“所以，有什么事？”我开门见山。
“过去这么多年，你还是一如既往这样直接。”晴明带了点苦笑。
“是关于八岐大蛇，还是什么？”我没理会他的客套。
“是，也不要全是。”晴明顿了一下，“千年前，和八岐大蛇一同坠入狭间的，还有另一位神明。我们只是想知道，这位神明的立场。”
“这里，没有什么神明。”我说，“所以不存在什么神明立场。”
“从雪域那里离开后，我便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此次踏青，也是因为有从狭间带出一缕气息，借助法阵而寻找那或许从未在世间见过的山岳。”晴明伸手替我拨开前方的树叶，侧身等了等我，“那里……或许会有线索。”
我想起了阿夕那时候说的话，忍着心悸说道：“关于神器么？”
“那是镇压八岐大蛇的神器，邪神在蠢蠢欲动，我们不得不做好万全准备。阿紫，既然你说没有神明，那是否意味着……”晴明放下了手，跟上我，“这一次……”
他没有说下去。
作为京都的大阴阳师晴明，或许只有这种事让他没有自信。
“还记得伪神那个时候吗？”我看了他一眼问。
“……记得。”
“如果说为什么会出现那种事，我觉得不只是八岐大蛇的错。怎么说，人类也要负责一大半。作为守护京都的阴阳师，晴明你站在人类的立场去看他，就是万恶之源。可我无法对人类产生爱意，对于人类，那种复杂的心情，比起对八岐大蛇来说，一点都不少。”
“复杂心情……”
“是相当复杂的心情，我明白其中的善恶，但我不会仅凭善恶选择。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我在雪域看到了作为神明的过去。”
“所以，那天你才会那么生气？因为不满过去的自己？”
“没错，因为太过生气了。要说万恶之源，怎么算都应该在人类的头上。可我不会因为他们有恶，就否认他们的善。”
晴明愣了一下，便道：“难道你对八岐大蛇……”
“我对所有事都是这样。不过晴明，你愿意在这里的是神明，还是源稚紫？亦或是，夕夏？”
我们说话的时候，已经快走到了七角山的山脚，抬头望去能隐隐看到山峰的模样。
我以为会再更久一点，但晴明却打破了沉默：“无论是神，妖，还是人，我都相信，你会给出这个答案。”
“不会一样。”
“会一样。”
他眉眼缱绻，带了些春日的绮丽，让我稍微慌了神：“为什么会一样？”
晴明轻轻展开了折扇看向我，似是反问一般：“是啊，为什么会一样？”
……因为，本质上，还是同一个。
就算我再怎么排斥，作为她的「自我」，也终究是她，不过是变了形态，变了想法……并非是另一个存在。
“真受不了……”我上前一把抢过晴明手中的折扇，“要说我对人类的复杂心情，其中也肯定有源赖光和晴明你们的功劳。所以，你想要问的那个问题，我可以回答。”
晴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这是人类和邪神的事，我不会插手，我会尽可能不被八岐大蛇利用……”
扇柄过于圆滑，似乎是被晴明婆娑了很多次。
“但，我不能保证我绝对不会出手。我想要弄清楚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旦涉及到这些……”
“我明白。”晴明打断了我的话，“不过……只能是这样吗？”
我看着他，上前将折扇交还于他的手中：“呐，晴明，你认为我为什么会和你说这些？”
“为什么吗……”他轻轻地握住了我要抽走的手，“当然不是因为人类，甚至不是因为平安京和神乐他们……阿紫你只是觉得，这份人情该还给我。可是，我们之间，原来已经疏远到这种程度了吗？”
只要我愿意，他的手根本挽留不住我。就像我们之间的「缘」，看似千丝万缕，实则一碰就碎。
或许因为一开始就不曾信任，所以后来才会变得更加艰难。世事易变，我甚至给不出他一个明确的，为何自己会这样疏远他的理由。
因为失忆吗？可其实那段记忆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就算他忘了儿时的那些事，忘了阴阳分离前的所有，其实都和我没关系。
我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或许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是这样。晴明，那个时候……在八岐大蛇把他的分身放出来之前，我在博雅家做侍女的那段时间，那个冬日，你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那个冬日吗……”
“你或许不知道，但那个时候，我一直很感谢你，也是真的被你说的想要一个人妖和平生活的平安京所打动……鬼童丸的事，你可能还记得一些，所以我也不想再提。有时候，信任的铸就，会比摧毁它难上好多。时至今日，我仍然没办法完全信任你。”
“也就是，没办法再退一步了？”
“没办法。”
“如果是另一个我呢？”
“……你还不懂吗？”
我松开了他的手，但这次却被他紧紧地握住了。
“不，我听懂了。我只是想再试试，试试来获取你的信任。”
“……”
“已经失败了好多次了……我要考虑的事也太多太多了……”
“这样的话，我就更不在你的考虑范围了。既然要对付八岐大蛇，既然要找到办法，不全心全意，你们人类，你们京都会一点胜算都没有。你以为他等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
“说到底，就算我站在了八岐大蛇那边，现在的你……又能做什么呢？把我关起来？杀了我？”我看着他说，“你做不到，我不是你们要考虑的。晴明，如果你想要再次获得我的信任，那就继续坚持那个想法。人和妖都可以共同和平生活的平安京……毕竟，那也是阿夜的理想。”
“所以我才会问你这些。”晴明笑了笑，“我……大家都不想和阿紫做敌人。”
手上传来了温热，晴明的手在紧紧地握着。
不光是他担心，神乐也担心。我之前就表现出和八岐大蛇有某种联系，出云国旧神的事一出来，更加落实了这种联系。
可是，自己究竟会不会站在八岐大蛇那边呢？
我不敢肯定。
在所有的事情，在我的记忆没有完全回来之前，我都不能肯定。若是记忆取回后，发现与自己做的事情完全相反……
就算已经成长，我也不愿意再经历那样的崩溃。
更重要的是……
“唯有这一点，我不能完全肯定。”我将手抽了出来，“唯有这一点，我不能退让。过去的真相连接着神使浮世，连接着八岐大蛇，连接着我的哥哥……”
“神使浮世……另一半的神格吗？”
“没错，如果你已经再见到了那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哥哥，你也能看出不同。即便身体归哥哥使用，我却没办法亲近他。不知道阿夕有没有找你说过一些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但事情总是会朝着不可控的方向而去。若要得知真相，非站在八岐大蛇那边，我也会毫不犹豫……”
“……”
“但我也说过了。现在的我，只想作为源稚紫而存在。是你们能让她存在……所以，不到那个时候，我绝对不会出手。不仅是我，阿夕也不会，浮世也不会。”
-
炫目的阳光……
小缘已经出门了，但我还在等人。
“都中午了……”阿夕走到庭院收下晾晒的被子说。
“他没有立刻拒绝。”我有些不快，“既然从晴明那里要到线索，他既然没有拒绝，就说明有希望。”
阿夕抱着被子进屋：“有这种时间，现在说不定已经找到了——”
“谁想找那玩意？”我皱了皱眉，“提到名字都觉得痛……不过是做个筹码。”
“……你认真的吗？”
我正要开口，便听到了敲门声。我立刻跑了过去开门——
“哥哥——”
“这么迫不及待见到我么？”
映入眼帘的是浮世那双红色眸子——
因为见过了阿丰的模样，所以才故意这么仿照吗？
“……我哥哥呢？”
“别担心，他还在。”
“那就让他出来。”
“你一定要坚持，我不会拒绝。可他本人是不想，而且……”浮世慢悠悠地解释。
“少废话，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如果不是因为身体还是哥哥的，我可能就一拳打上去了。反正我和浮世也是相看两生厌，他只想要他的神明，我也只想做源稚紫。
浮世没有再多说什么，隐去了身形。
“……想我快点死，就多来找找我，我不会介意。”
“……哥哥你还是老样子。”我没理会他那嫌弃得不能再嫌弃的语气，“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我们就去吧。反正晴明他们已经过去了，我们就当做踏青一样好了。”
他皱了下眉，脸色变了变，最终还是恢复了平和：“不见岳是吗？”
“……浮世那家伙又和你说了什么？”我问，“哥哥你和他之间……”
“再废话我就不去了。”
“那我们走吧！”
虽然还很多想问，但他和浮世之间能保持这种奇妙的平衡……
不管怎么样，自从上次在七角山和晴明他说了那些话后，往后的一些时日，我便会收到来自他的信笺。是日常的问候，也带着关于不见岳——他们寻得神器踪迹的线索。
虽然自己会有倒戈的可能，但晴明似乎并不在意……
不，倒不如说，如果不这么做，就不是晴明了。
我没有特意去找那座山……
和阿夕提到的时候，他只是想了想，说应该是个隐世之地。既然是这样的地方，那肯定是有秘密存在……
那种事，还是晴明更在行。
一路上，都是我在说话，哥哥连眼神都懒得给我。好不容易到了晴明指引的山脚，却发现他们已经先行一步了。
留下来的只有熟睡的小白。
“呼……”小白打着哈欠，“唔……阿紫……唔唔……小白还没睡够……”
“我是来找晴明他们的了，他们人呢？”我看着睡眼惺忪的小白问。
“他们有危险了，你们快点跟我去找他们吧。”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
“啊？什么……什么危险？”小白翻了个身嘟囔，“你是谁啊？走开走开……阿紫，你帮我看着一下……小白……呼……”
见小白还没有醒过来的样子，我只好转过身去看来人。
来人是一位长相温和的青年，头上披着一件宛若山之色的披风。
这种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和阿丰的很像，但又无法让我心安。
“我乃不见岳，庇佑此地百年。”
“不见岳……？”我琢磨着说。
见我回话，他继续说：“山中灵力紊乱，常人无法感知，但你们的几位朋友，却因灵力太过强大而卷入其中，迷了路。”
“这么看来，我也不该去了。”哥哥冷不丁插话。
“哥哥——”
“什么啊，只是迷路。”小白毫不在意，“小山灵啊，你也知道他们是实力强大的阴阳师，不必太过担心。”
在小白说“小山灵”的时候，我看到哥哥忍不住向小白投去了近乎同情的眼色。
……不见岳么？
“不知各位听过「山中神隐」吗？”不见岳问。
虽然他和小白的对话还在继续，但我更加好奇那件山色披风。
“哥哥……那件披风……”
“这么好奇不如直接问他，问我干什么？”
……这话根本接不下去。
虽说名为不见岳的来者很奇怪，但他一心只想带走小白，这让我也很好奇，看得出哥哥其实也发现了古怪，但我们都没有开口，只是开始了所谓的登山之旅。
作为山神的不见岳，前来欺瞒小白……
登山前，不见岳递给了我们各一杯思魂饮，据说能看到山的回忆。
山的回忆……？
我有些奇怪地望了不见岳一眼，他眉眼舒展，轻轻地对我笑了笑。
“把自己的记忆给我们看……”哥哥仰头一饮而尽，“他究竟想让我们知道什么呢？”
见小白也喝下，我便只偷偷地将思魂饮含在嘴里，随后趁无人注意吐了出去。
比起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我还是更信任出云国旧神的力量。之前将一半的神格丢在了那个洞，但确实和旧神所说一样，出云国旧神不需要什么神格也能使用神力。
我之前还以为是因为神格的存在，才导致身体内的神力强大……
现在一看却并不是。
在拿回了原来的身体后，神力也在慢慢恢复，但这种恢复极其缓慢。也就是来了这座山之后，我才能感到有什么强行压下了我那嚣张的妖力。
阿丰能与土地心意相通，那至少现在的我，或许能做到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