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心
睡前打了一篆沉香,铁真真这晚睡得极沉,直到被院里鸟雀啾啾拉回意识。
她在一阵一阵的打鸣声中睁开眼,一鼓作气掀被子下床抻了抻懒腰,早睡早起果然神清气爽,身体轻盈极了。
这些天为了赖床她宁愿素颜出镜,现在有的是时间化妆,可一想到晚上还得卸妆就果断打消了这个念头。
铁真真打算去给李有为道个歉,也不知老爷子起床了没有,一推门就看见谢端若坐在槐树下逗小狗。
“起来啦,师父特地给你做了醪糟汤圆和黄粑,快去吃早餐。”
“师父吃了吗?”
李有为亲自铺了台阶,她岂能不下。
谢端若回答说:“吃过了,这会儿应该在外头锻炼。”
得了,敢情她才是起最晚那个,先去厨房填肚子。
不料谢端若施施然跟了进来,“给我也盛一碗。”
铁真真狐疑地觑了他一眼,一副起了老早的样子,居然还没吃早餐,她掂量着谢端若的饭量问:“够了吗?”
谢端若点头:“谢谢。”
两人吃饭都是慢条斯理的,往常李有为习惯边看晨间新闻边用早餐,这一静下来,铁真真就容易发愣,嘴里的小丸子都要嚼烂了也没见她咽下去。
谢端若一直注意她的动向,曲指扣了扣桌面,一副家长做派:“专心吃饭。”
铁真真嗫喏喔了声,之后两人便沉默无言,气氛有些微妙,她郁闷地想,这人还真是在曝光的边缘反复横跳。
“要吃蛋吗?”谢端若忽然问。
她下意识说:“我不想吃蛋黄。”
铁真真垂头送了一勺醪糟,心中直呼大事不妙。
都怪这人总是跟她凹事无巨细的邻家哥哥人设,潜移默化之下搞得她有些蹬鼻子上脸了。
谢端若剥了两个鸡蛋放进碗里,用筷子分离蛋白给她。
铁真真登时苦笑一声,男人挑唇问道:“怎的了?”
“等节目播到这环节,你肯定喜提热搜。”
她伸指朝空气点了点,懒声懒气道:“谢端若双标。”
“这不是应该的吗?”
铁真真警告地冲他笑了笑,三下五除二吃完早餐出去找李有为,惹不起还躲不起了?
接连几日的大晴天,云竹堂前面的池塘不再沉寂,村里的鸭子纷纷开始下水,此时有村民牵着一头老牛去犁地,后面跟着只黑色田园犬,一轮红日衔在山峦上,给檐上补觉的狸花猫渡了一层暖黄柔光。
李有为的每日穿搭终于有了新样式,虽然还是标志性的提花要素,但黑白太极服换成了朱红唐装,喜庆得很,这会儿正在桃树下舞剑,铁真真常年陪姥爷晨练,那路数她熟悉,二十四式太极剑法。
老爷子身法稳健,无需伴奏节拍,一个右虚步穿剑,收势。
铁真真鼓着空心掌溜须拍马:“大侠好剑法,想必您就是云驻村张三丰吧!”
“起开起开,费头子!”
李有为把太极剑搁在石桌上,大马金刀坐下抄起小茶壶就往嘴里倒,摇头晃脑一脸满足,“这口茶巴适得板!”
铁真真嘿嘿一笑,幸亏她带来的礼物还有一样是送得出去的,本来想把她爹那饼福元昌带来的,但想到节目播出后自己非得背上贿赂之名就作罢了,选了罐她姥爷也爱喝的凤凰单枞。
“师父,徒儿昨晚嘴快惹您不高兴了,对不起。”铁真真狗腿地给他捶捶肩。
“你莫只捶一边撒!”李有为往自己右肩拍了拍,又摆了摆手,恢复了往常的豪迈,“那龟孙儿不提也罢。”
铁真真目光都在剑上,心里有些痒痒,给李有为按完摩,她提起那把没开刃的剑,沉甸甸的。
“你个女娃儿耍什么刀剑。”李有为话虽说得刻板,可却是拭目以待地看着她。
“知道我在娱乐圈混的什么路数吗?”铁真真中二病犯了,持剑立于胸前捏指拭剑,“刀马旦。”
“我给您露一手哈!”
铁真真退开,唇角还噙着恣意,眼神已尽是凌厉,随手挽了个剑花适应重量,逗得李有为在一旁拍手叫绝。
她将剑反握在手,弓步提膝点踏,转身借力后翻横刺,抽格击点崩,搅压劈截洗,一招一式毫无章法,剑随意动,大开大阖。
谢端若出来的时候,铁真真几乎是人剑合一的状态了,侧翻撩剑身如满月,他不敢眨眼,生怕看少了一圈。
目光所至皆是铁真真,英气明艳又灵动的铁真真。
时间似乎在她跃身劈腿跳砍那一瞬停滞,空气在剑啸中呜咽,惹他心弦铮鸣。
谢端若瞬间想到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李有为亦是这番感想,坐在石凳上摇头晃脑地捏指吟诗:“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许是这天清晨明媚极了,一缕叫作铁真真的光随着剑影势不可挡地刺进谢端若心里,他无处可逃,又恍然大悟。
关于铁真真的记忆急速倒放,最后一帧是她的周岁宴。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坐在抓周毯上,对琳琅满目的物件视若无睹,一屋子乌泱泱的人,她却径自爬到他怀里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
抓周仪式不了了之,祁爷爷乐见其成:“端若啊,安安选定你了。”
彼时他还不懂这话所谓何意,直到成年后桃花接连不断,更不乏痴狂者,某天父亲告诉他,谈恋爱可以,结婚不行,他和祁家那孩子有一桩娃娃亲。
当时他不由得一怔,父亲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但也没打算父债子偿,“如果你不接受,也可以当做不存在。”
无非是就此和祁铁两家断交,在老爷子那儿背负一个不孝罪名而已。
然而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却是:娶祁家的女儿也不错。
至于恋爱,知道婚约前没意向,知晓婚约之后他就更不想谈了。印象中祁家那孩子骄纵霸道得很,属于她的东西就必须完完全全属于她,将来是要哄一辈子的。
做好这个思想准备之后,他自己往中指戴上了戒指,不只是借婚约之名挡掉不必要的麻烦,在情感上也一直以铁真真未婚夫自居。
父亲察觉后当即冷声警告:“那孩子还小,你给我注意分寸,将来她不一定愿意嫁给你。”
是了,他没资格在铁真真接受婚约之前干涉她的人生。
即使后来回国,同在京城,祁铁秦三家往来密切,他也不曾出现在铁真真面前,最僭越的时候,也只是逢年过节时以秦家的名义为她准备礼物。
但好像,祁氏千金收到的礼物太多了。
于她而言,谢端若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
其实年少时,他们在香港相处过一段时间,只是那会儿铁真真年纪太小了,玩心强,忘性也大。
她不记得抱着她抛乳牙的邻家哥哥,更不记得有个人不厌其烦地带她从太平山顶跑去中环蹲富豪雪糕,陪她坐摩天轮。
那个在机场抽噎打嗝保证不会忘记他的人。
是个小骗子。
是他即使旁敲侧击无所不用其极也无法让她想起一星半点的小骗子。
后来爷爷提出履行婚约的时候,他是希望铁真真也能选择自己的,做不成爱人,他就作为兄长守护她一辈子。
然而这一刻,量变发生了质变。
他没法儿再把铁真真当成妹妹了。
“耍得好!”
李有为的吆喝声拉回了谢端若的神识。
铁真真行云流水地原地云剑,弓步起弓步落,最后以一招凌厉遒劲的直刺收势,剑尖上,正好落了一瓣桃花。
“怎么样?”她得意洋洋道。
“女侠!这是啥子剑法哦?”
“越女剑。”
姥姥是越女剑传人,她算半个。
李有为意犹未尽地摆弄转动手腕,但自己又搞不来,着急道:“你那个剑花咋个耍的嘛?”
铁真真杏眼古灵精怪轱辘一转,谈判上了:“您教我们做油纸伞,我就教您,怎么样?”
李有为瞠着眼哼声:“划不戳撒!”
铁真真也没着急,放下剑坐在他对面,表面妥协实则威胁:“您不教也行,现在网络发达得很,我来之前就做了不少攻略,跟着视频做伞也成,但是能做出个什么样儿我就不知道咯。”
她朝李有为有恃无恐地笑了笑,“这几天我没事就出去闲逛,全村的人都知道我是您徒弟了。虽然我在油纸伞界对您毫无威胁,却能在教育界让您颜面扫地。”
李有为被这番混账话气得哆嗦,只好你你你地指着她。
云驻村被称为油纸伞之乡,家家户户都有人精通制作油纸伞,不少人以此当做副业挣外快,到时候这俩徒弟的作品可是要在全国观众面前展示的。
不得行不得行,他的徒弟可不能做出狗屎一样的东西,云竹堂的招牌要是砸了,别说他晚节不保,蹬腿了都没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李有为悻悻道:“你们俩先去工房把竹青刮完了再说!”
“好嘞!”铁真真扭头就拉着谢端若就往屋里拽。
李有为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懊恼地拍了一把大腿。
咋个就被女娃儿下套了嘛!
他气急败坏地嚎了一嗓子:“瓜娃子,竟敢对为师耍激将法!”
里边的铁真真混不吝地叫嚣:“谁耍赖谁就是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