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秦飞霜是第一次来燕园,可她饱读诗书,对江南园林别有研究。
燕园便是集江南四大园之大成而建,许多巧妙构思都有异曲同工之妙。故而,秦飞霜漫步其间,倒不至于迷失路途。
陆璃虽为皇家子弟,到底楚王一脉早已是旁支,与新帝关系并不亲厚,不过凭借军功侥幸立足。陆璃就算带着表妹在燕园游玩,也去不得核心要处,左不过外围几个园子。
秦飞霜脚步不停,已走过东南角几处庭院。许是快到饭点,路上都不见人。秦飞霜目光刚触及一处半开的院门,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心底莫名一慌,闪身避入门内。
透过门扉空隙,秦飞霜恰好看见那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
日光透过竹叶打在表妹绯红的石榴裙上,随着她的脚步晃出一地碎金。
“表哥,燕园果然名不虚传。可是走了这许久,柔儿有些累了,咱们去姑父给你留的院子里歇一歇吧!”叶柔儿晃着陆璃的手撒娇道。
表妹甜蜜蜜的语声,像蜜糖流淌过陆璃心田。
陆璃差点就要答应,却猛地想起秦飞霜还独自留在庄子里,大学士虽未曾随驾,到底影响不好,宠溺地点了点表妹的鼻尖道:“也不知是谁豪言要逛遍整个燕园?这才哪儿到哪儿,你便累了?”
叶柔儿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粉嫩嫩的舌尖在陆璃眼前一闪而逝,带给他的震撼却如适才他指尖揉过她鼻尖时那一抹滑腻感,在指尖、心头久久不散。
一股难言的悸动再次席卷了陆璃。
他情不自禁垂下头,扯了扯衣衫下摆。
叶柔儿却像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异常,反又欺近了些,上半身几乎扑进陆璃怀里,仰起头,毛茸茸的发顶摩擦过他的喉结、下颌,如愿以偿引起一层层战栗后,才扑闪着双眸,吐气如兰地道:“表哥欺负柔儿,柔儿不依!”
“欺负?”陆璃听见欺负二字,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都变深了,右手下意识环上叶柔儿不盈一握的腰身。
“呜~”感受着腰间的热度,叶柔儿粉面含情,玉齿轻咬朱唇,仿佛忍痛似的,自唇齿间泄出一道呜咽。
与两人不过一门之隔的秦飞霜看不清他们面上神色,却将他们的声音听了个清清楚楚。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光天化日之下,他二人这等形容,简直当秦飞霜是死人。
秦飞霜目光冷得像刀,抬脚就要踹门,身后却莫名感受到一股极大的压迫感。
仿佛她被一只急于择人而噬的猛兽给盯上了。
顾不上捉/奸,秦飞霜惶恐回头,鼻子却正好撞上一块滚烫的“铁板”,登时痛得眼泪鼻涕齐流。
秦飞霜痛得捂住口鼻,后退一步,紧贴着木门佝偻下身子,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对面那猛兽见状,半点不见怜惜,反又上前一步,将她逼进门后狭小的空间里。巨大的阴影投射下来,将秦飞霜整个人都罩了进去。
“你在为谁哭?”
秦飞霜只听见头顶传来那人压抑的语声。
声音并不大,却像是雪山上突然炸响闷雷,轰隆隆一直在她耳畔回响,仿佛下一刻就会引起雪崩,海啸。
秦飞霜脑袋有一瞬间的眩晕,不知是疼的还是被那闷响震的。
那野兽竟也是人?只是他声音冷得像寒冰。不对,他语声这般大,外面的人……
秦飞霜脑子乱作一团,顾不上自个儿处境有多尴尬,捂脸扭头,顺着门缝再往外看去,却早已寻不见那两人身影。
“你在看什么?为什么不回答?”这次的声音不再像冰,却含着一层隐怒,仿佛秦飞霜再不回答他,他下一刻就要暴起伤人。
“我乃楚王儿媳,无意闯入,多有打扰,还请阁下见谅。”秦飞霜捂着鼻子,好不容易才止住泪意,慌忙答道。
眼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得那人灼灼的呼吸就喷洒在她头顶,一下,一下,燎得她头顶都快烧着了。
和陆璃的羸弱完全不同,秦飞霜头一次知道,原来男人的呼吸竟然这般滚烫。
她本能地觉得危险,急忙亮明身份。她以为这人听见她是谁,必会退开。哪怕不退开,最多也就以今日之事为把柄,向她要些好处,总不会无动于衷。
可是谁知,那人听见这话,一点挪步意思没有,撑在她脑袋上方的大手竟缓慢放了下来。
秦飞霜眼角余光就见一片黑色的衣袖缓缓垂落,慢慢停在她太阳穴处,不动了。
秦飞霜忍不住蹙眉,他要干什么?
莫非他敢冒犯她?!
奈何对面人比她高出太多,哪怕秦飞霜此刻已背脊紧贴木门,站直了身子,仍只能看到他铁板似的胸口。
他身上穿的不是侍卫制服,也不似陆璃那等书生长衫,反倒有点像卫嘉平日练功时穿的短打,只不曾收袖口。且那衣裳光泽内敛、质地极佳,不是普通武将人家的穿戴。
再看他几乎和她腰身一般粗的胳膊和适才她不小心撞到他胸口时那如撞铁板的触感,这人必是个练家子。
听见楚王名讳却丝毫不惧的练家子,秦飞霜大脑飞速运转,一时半刻却想不出有谁符合这些条件。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这人并不怕楚王,更不怕她,势必来头不凡。
理智告诉她,此刻应该先低头服软,安抚住他,再伺机离开。
可是莫名地,那股从今天早晨起就盘旋在她心头,始终无法化去的郁气忽然席卷了她,让她控制不住想抬头,看清对面人的样子。
看看他是谁?凭什么,为什么也要“欺负”——欺负两个字刚浮上秦飞霜脑海,她心里的恼怒便更添一分,当真不管不顾猛地抬起头。
却眼前一黑,撞进了一只温暖的手心。
突然被一个陌生男子困在方寸之地,周遭全是他极具侵略性的气息,秦飞霜本就十分紧张,忽又目不能视,其余完好的四感如同被点燃的炮竹,全都疯狂叫嚣着躁动起来。
秦飞霜看不见,耳边就只剩下那人不稳的呼吸声,被迫感受着他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擦过她的眉眼、下颌,最后如青丝泄地般堆叠在她颈间,流连不去,近似亵/玩。
她就像他掌中雀,没有喜乐,仅剩生死,还只在他一念之间。
难言的屈辱感一下子击败了她。
她猛地扭头,摆脱了那片漆黑,狠狠提膝,上顶!
卫嘉教过她,女子天生力气弱于男子,不可力敌,只可智取或奇袭。
“我这算什么奇袭,不过是激怒他罢了。”秦飞霜的怒气伴着她上顶的动作极快地消散,反倒是深深的无力感再次爬满心头。
可万万让她没想到的是,她踢中了!
“唔!”头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闷哼,身前小山也似的人竟也捂着某处,跪下身来。
秦飞霜只觉眼前一亮,重见光明,顾不上去看那人模样,一手拉开木门,转头就跑。
身下却传来一股极强的拉力,把她拽了个踉跄。
秦飞霜低头一看,那人显是痛极了,脑袋都快埋进地里,却有一只手不知何时竟抓住了她的裙摆。
秦飞霜大急!
都这种时候了,那人还不肯放她走。若他让缓过这股劲,她今日必讨不得好!
秦飞霜咬咬牙,双手翻飞,眨眼儿间解开腰带,掉头就跑。
剩下赵不疑,好不容易扛过那阵难言的疼痛,抬起头,只看见落了他满手的一条绿罗裙。
她,把裙子脱了?
她裙子没了,怎么回去?
赵不疑的脸色瞬间黑了,腾地站起身,冲出门去。
小道上,秦飞霜跑得气喘吁吁,匆忙系上的腰带都缠成了死结。
“快了快了!”秦飞霜不停在心底给自己鼓劲,眼见着燕园大门在望,她才慢下脚步,掏出帕子擦去额角脖颈的汗水,理了理鬓角,又埋头检查衣裳。
她今日生辰,织烟等人刻意给她打扮过,里外里穿了好几层。适才她情急之下脱掉的只是最外层的罩裙,里面还有一条鹅黄的穿花百褶裙。
不知她今日打扮的人见了,绝对挑不出错。
秦飞霜见都没问题了,这才深深吸了口气,抬腿——
却蓦地又落入了那滚烫得几乎灼伤她的怀抱。
秦飞霜惊恐地瞪大了眼。
她的嘴巴被那人从后捂住,整个人被带着飞快后退,刹那间就远离了大门口。
秦飞霜拼命挣扎,奈何那人的手如同铁钳,将她牢牢禁锢。
她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眼睁睁看着一队守门的侍卫从她前面的小道走过,却半点没发现这边的异常。
秦飞霜扑腾间又碰到了身后人某处,明显感觉他的身子一僵。
醒悟了什么的秦飞霜好似被雷劈了般,也不动了。
至此,她才听见原来那人一直凑在她耳边说的是“嘘嘘!别怕”“你的裙子”“你的裙子掉了”。
秦飞霜:……
“我把裙子还你,你别叫?”身后的人好似在与她商量般道。
秦飞霜强忍羞愤,点了点头。
却准备只要那人一松开手,她就大叫救命。
嘴唇上的桎梏一点点松开。
秦飞霜紧抿的唇忽地一动——
“你不乖!说好不叫的。”只松开了一瞬,那人的手又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
秦飞霜闭上了眼。
若受辱,毋宁死。
她没想到,她的人生要戛然而止在十八岁时,还是以一种这样不光彩的方式死去。
如果可以,死后她不想……
不等秦飞霜想完后事,只觉得那人的手在她腰间一顿乱摸。
秦飞霜哪里受得了?曲肘向后狠狠一撞。
预料中的躲闪没有发生,身后之人连声闷哼都没有!
秦飞霜的手肘却都快撞碎了。
过了一瞬,身后之人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急忙抓住她的手,关切地问道:“你手没撞疼吧?我皮糙肉厚,你……”
“闭嘴!”秦飞霜忍无可忍低喝出声。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身后之人一只手停在秦飞霜腰间在解她的腰带,另一只手跑去查看她的手肘伤势。
于是,秦飞霜的嘴自由了。
“救——”
“谁在哪里?”
秦飞霜刚摆出“救”字口型,就听见一人断喝道。
仿佛只有一瞬间,又好像经历了一生那么漫长。
秦飞霜压根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一直笨手笨脚的人竟瞬间帮她穿好了裙子,还原地消失无踪。
只有背后尚未褪去的滚烫提示着秦飞霜一切都不是她在做梦。
“快出来!”外面的人却已等不及了,再次呵斥道。
秦飞霜终于听出来人是谁。
老天可怜她,竟是卫嘉巡查至此。
她面色惨白,跌跌撞撞从树丛后钻出来,“大表哥,是我。”
卫嘉看见是她,也吓一跳,慌忙上前扶住她,顺便挡住闻讯赶来的其他侍卫打量的目光。
“你怎么在这?”卫嘉低声询问。
“我要回庄子,走到这里,不慎崴了脚,摔到了树丛里。”秦飞霜低声应答。
卫嘉眼眸闪了闪。他耳力过人,能确定之前树丛里还有旁人。
可是此刻不是深究时候。
“是小四的表妹吗?如何没有丫鬟跟着?”旁观侍卫看似无意问道。
毕竟皇家园林,半点不容马虎。
秦飞霜才要回答,卫嘉抢先道:“二哥你忘了,我表妹今日生辰。我说了要与她惊喜,特地把她丫鬟支走了,都怪我。”
“原来是陆夫人。卑职多有冒犯,还请夫人见谅。”
“侍卫大哥客气了,原是我与你们添了麻烦。您是大表哥的兄弟,便也是我的兄长。若不嫌弃,闲来无事,园中多有不便,可和表哥一起来妹子别庄小酌。”秦飞霜语气不失亲近地道。
那侍卫见秦飞霜落落大方,除了脸色有些白,并无旁的异样,心里最后的一点怀疑也消散了,笑着应道:“如此便叨扰了。”
“二哥客气。”
两人寒暄间,秦飞霜缓缓走到燕园大门。
卫嘉送到门口,却在秦飞霜转身要走时,不动声色将挂在她后腰的一块玉佩藏进了袖里。
他记得表妹今日穿戴,并无这块玉佩。且看那玉佩式样与所挂的位置,分明是那暗处的男子离开时无意中缠到了表妹身上,或者也可能是那人故意留下的。
他不信表妹会做出背德之事,所以,这玉佩他先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