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真是岂有此理!”盛佳妍怒气冲冲地坐下,“那陆二怎么好意思?这才几天啊,外头的风言风语就传得满城皆知!他竟一点廉耻心也没有,还敢放话出去说什么移风易俗必有先行人,竟然标榜自己为了大义百姓,响应皇命,甘愿与发妻和离。一面又四处传播你……”说着忽然对上秦飞霜平静的眼眸,急忙闭嘴。
秦飞霜有些好笑,给她递了杯茶,问道:“说我什么?无出还是善妒?或者不孝翁姑?”
“呃,差、差不多。”盛佳妍觑着她的脸色道。
“车轱辘话罢了。再说,”秦飞霜好整以暇地道,“若真的因此,让京城的妇人们想和离就和离,岂不是大功一件!何况,他既然这般高风亮节,那我去搬嫁妆,他总没得话说吧!”
“他敢!”盛佳妍拍案而起。
秦飞霜跟着大笑,“对嘛,他不敢,也就说说酸话罢了!且这酸话他也说不了几天了!”
“你有主意?”盛佳妍眼里发光,她因为不能亲自打陆二一顿,可是憋屈老久了。
秦飞霜含笑点头,看盛佳妍喝罢了茶,才起身。
身后织烟带着一队健仆和马车,浩浩荡荡出门。
不曾想,刚驶出卫府大门,秦飞霜就撞上一位不速之客。
在卫府门前来回逡巡,久久不敢上门的赵不疑见迎面驶出一队马车连忙避让。
车厢里的秦飞霜:倒是头一次见皇帝这般谦虚。不对,她只见过这一位皇帝。
秦飞霜低声吩咐几句,马车径直驶向路边的赵不疑。
赵不疑还有些没回过神,只见面前伸出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撩开车帘,露出里面一张芙蓉面。
恰是他千回百转日思夜想寻了不知多少个理由只想要见一面的人。
赵不疑不由看呆了眼。
秦飞霜:……
“咳咳。”被赵不疑如此直白又诚恳的目光盯着,秦飞霜不由耳尖泛红,强压下心底泛上的羞意道,“不知不知,赵公子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赵不疑目光惊喜地从秦飞霜泛红的耳尖滑过,策马走近了些,也跟着含笑低头道:“没、没什么事,我、我就是想见见你。”
像是生怕秦飞霜说出拒绝的话,又忙补充道:“但你不用管我,你有事尽管去做,只要、只要许我跟着就行。”说到最后,语气里甚至带了点祈求。
秦飞霜本就是个心软的人,何况赵不疑又没有半点对不起她,话都说到这份上,她只得道:“我要去搬嫁妆。”
赵不疑面上笑容就是一滞,目光飞快从她脸上扫过,见她神情平静,并无不喜,这才道:“我也听说了些流言,你受委屈了。可要我——”
“不用。”秦飞霜已承赵不疑恩惠良多,要不是他三日前刻意拐到卫府门前说的那句“振聋发聩”,她想要和离还没有这么容易。
只是皇帝这么清闲的吗,市井的流言他都知道?秦飞霜深深望了赵不疑一眼,冲他点点头,不再多言,冲着楚王府而去。
马车走出老远了,织烟悄悄撩起车帘向后一看,发现赵不疑骑着马,不远不近坠在后头。
“姑娘,赵公子还在哎!他不会真要跟着咱们去楚王府搬嫁妆吧?”织烟好奇询问。
秦飞霜想想赵不移亲临楚王府,楚王阖府大礼相迎,结果得知他是去见证自个儿搬嫁妆的情形……吓得赶紧甩甩头。
据说赵不疑虽心狠手辣,却也英明神武、天纵奇才,当不至于做出这等傻事。
只是这一路上秦飞霜心里多多少少添了点乱七八糟的忧虑。
所幸,楚王府并不远,转眼到了地方。织烟下去打招呼,便有世子妃院中的人引着她们从侧门进去。
临进门前,秦飞霜情不自禁顺着飘动的车帘缝隙向后瞅了一眼,果然看见赵不疑就停马在楚王府门斜对角的暗影处。
倒是并没有跟进去的意思。
秦飞霜舒了口气,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松气时,又忍不住哑然失笑。
她整日都在瞎想些什么呀?
秦飞霜却不知赵不疑真的差点就跟了进去,还是天机提醒他,才勉强停步。
而楚王府里,陆二院中。
叶柔儿正坐在主座上,对着从前秦飞霜的屋子跟管事指指点点。“这窗纱太素了,不够喜庆,换成茜香罗的。这屋里的家具都旧了,去库房换套新的。我记得库里有一套酸枝梨木的,放那儿正合适。还有这多宝架上的摆设,”叶柔儿说着顿住,手指向多宝架,想挑出几件不满意的换掉,奈何来回指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错处,只得假装口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多宝架先这样吧,里头的床,要换那张二爷才从江南买回的拔步床,褥子铺盖都得新做,料子也从库里出。对了,还有我的新嫁衣,衣料拿来我瞅瞅。”
叶柔儿说完,半天却不见有人应声,疑惑抬头,目光不善地看向眼前的二管家道:“怎么二管家是没听见我的话吗?”
二管家额头上都见了汗,却不敢擦,眼神扫了一圈屋里战战兢兢、敛目垂首的丫鬟婆子们。
见状,叶柔儿心情才好了些许。
毕竟她是先失了清白才进楚王府,名声上不好听,府里下人难免有些嚼舌根的,故而她才回府就急急跟叶侧妃和陆璃要了掌家权,在陆璃院里杀鸡儆猴,狠是立了一把威。把从前忠于秦飞霜的奴仆悉数发卖,连带着几个模样俊俏的丫鬟都配给了向她示好的人。一番连消带打倒,倒也有了些威信。
“无妨,我手下的人嘴巴都紧着呢,不该说的话从不乱说,二管家有话,但说无妨。”叶柔儿自信地道。
“这……”二管家更开不了口了。这话让他怎么说?陆二爷院里的这些东西全不是府里的,都是秦飞霜的嫁妆,便是叶柔儿点名要的那些东西,嫁衣衣料还有所谓的库,都是秦飞霜的私库?这话他要是敢说出口,估计离被发卖也不远了。
叶柔儿见他犹豫再三还是不说,不由沉了脸,“莫非二管家是嫌我还没进门,说话不够分量?”
“奴才不敢。”二管家吓得扑通跪下,眼见瞒不住了,只得道,“奴才、奴才没有库里的钥匙。”
“胡说!你没钥匙,钥匙在哪?”叶柔儿也不是无的放矢,她早打听过,现下院里的人都开不了那库。那除了二管家,旁人更不可能有钥匙了。
二管家迫于无奈只能祸水东引,“钥匙、钥匙在前二奶奶手里。”
叶柔儿蹙眉,“你没有备份?”
二管家都快哭了,他凭什么拿秦飞霜嫁妆私库的钥匙呢?
这边正僵持着,外头忽然传来争执的声音,叶柔儿眉头一立,眼神如刀,看了身边丫鬟一眼。
那丫鬟赶忙出去,不多时回来,凑近了叶柔儿道:“禀奶奶,那个秦氏的丫鬟织烟来了,说、说要抬她们家姑娘的嫁妆回去。”
叶柔儿愣了愣,才想起还有这茬事,面色僵了僵,低声道:“可回禀了姑妈?”
“她们是由世子妃的人陪着来的。”丫鬟禀道。
“岂有此理?怎能不经姑妈就放任旁人来表哥院里搬东西。你去请姑妈。”叶柔儿说着,又点了一人道,“你去外头请表哥回来。”
正好,这次她要当着秦飞霜的面,光明正大站在表哥身边。
此时此刻,世子妃宋筠院里。
宋筠亲自给秦飞霜斟茶,赞赏地道:“我真佩服你!当断则断。就是那边搬嫁妆,你真不去看看?”
“呵。”秦飞霜冷笑一声,“怎么不去?总得先讨你一杯茶喝吧!”
宋筠摸着鼻子笑了。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叶侧妃的人来请宋筠了。
“走吧,让你看出好戏。”秦飞霜率先起身。
待两人走到陆二院门前时,只听里头叶侧妃气急败坏地道:“大胆!谁让你们把这些家具摆设都搬走的?楚王府的东西,哪个敢擅动的?”
就连陆璃也道:“这书房里的字画都是我买的,跟你们,跟秦氏无关,都放下。”
甚至还有叶柔儿委屈的哭声,“你们、你们欺人太甚!这玉簪明明是表哥送我的生辰礼物,怎么也是,也是她的嫁妆?表哥,表哥……”
却不听陆璃回应。
秦飞霜恰在此时走进门,一眼看见叶柔儿披头散发扑进陆璃怀里。陆璃护美心切,抬手就要从织烟手里抢簪子。
几人就挤在院子当间,秦飞霜一眼看见了织烟手里举着的玉簪,眸色一冷,竟是她及笄时大舅妈送她的及笄礼。
她轻易不舍得戴,命人好生收藏着,何时竟被陆璃拿去送给了叶柔儿?还是生辰礼物?难不成在燕园那次……
不等秦飞霜发怒,织烟已先啐道:“呸!什么不要脸的玩意儿,偷别人的东西,还有脸说了。这明明是我家姑娘的及笄礼。这玉簪的花心里还刻了我们姑娘的名讳呢!”说着把玉簪杵到陆璃和叶柔儿眼前。
叶柔儿真的惊到了,顾不得哭,劈手夺过玉簪,凑近了细看,果然看见那玉兰花心里头有极小的三个字,正是赠飞霜。
叶柔儿震惊扭头去看陆璃。
陆璃尴尬地避过她的眼神,干咳道:“我、我哪里懂?见它十分称你,便便……既如此,还她便是。我再给你买更好的。”
“陆二爷还是莫说大话。那玉簪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白玉,还是陈大家绝笔。陆二爷想买一只更好的,恐怕没那么容易。”秦飞霜淡淡开口。
陆璃见秦飞霜一袭胭脂红衣,气色甚佳,亭亭从门口走来,脸色便更加难看。
和离三日,她竟不见半点憔悴。
叶柔儿见陆璃直勾勾盯着秦飞霜,不动声色插入两人之间,瞅了瞅秦飞霜身上崭新的衣裙,轻声道:“我们并无意阻拦秦姑娘搬嫁妆,只是姑娘也太贪心了些,若只是那些家具铺盖,送姑娘也就是了。可是表哥书房的古籍字画,还有正厅多宝架上的玩器并姑妈房里的摆件,这些,秦姑娘总不好都拿走吧?”
秦飞霜却看也不看她,只瞅了瞅宋筠。
宋筠眼珠转了转,上前道:“那个,当初飞霜嫁过来的时候,有嫁妆单子。咱们各屋里的摆设,凡是公中的,也都有记录。对一对,就知道了。”
便有宋筠身边下人给两人搬了太师椅过来,秦飞霜大喇喇和宋筠在院里坐下。
反倒显得站着的叶侧妃成了小辈。
叶侧妃气得身子直抖,咬牙切齿地道:“好好好,我不信这送子观音也是你的嫁妆。”说着指着那尊曾经她嫌秦飞霜生不出孩子,巴巴去庙里请回来的观音道。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说织烟跟着跳起来道:“用我家姑娘的银子买的,打着送姑娘的名义,还送了来,又怎的不是我家姑娘的了?”
“你、你怎么证明花的她的钱?”叶侧妃色厉内荏地道。
“这尊送子观音是在慈恩寺请的,花了一千两的香油钱。是妙慈师太亲自拿着单子上门收的,那时候侧妃说心诚则灵,必得亲自供奉,当面让我给的钱。”秦飞霜生怕织烟再说下去要气出个好歹,抢先道。
“啧啧。”宋筠没忍住,咋舌出声。
叶侧妃脸上阵红阵白。
陆璃的脸色尤其精彩。别的事还好说,生不出孩子——他压根没与秦飞霜圆房,她怎么可能生得出孩子?
“也罢,就冲你这心性,便是十尊送子观音也求不来儿子。”叶侧妃狗急跳墙道。
“侧妃娘娘慎言。”宋筠闻言冷了脸。
“你!”叶侧妃冲她怒目而视,刚要说话,想到什么,忍了回去,却也没给宋筠好脸。
秦飞霜轻拍宋筠手背,谢过她的好意却又轻轻摇摇头。
好半晌,院里已叠起好几堆大箱子,织烟却冷着脸走过来回道:“回姑娘,还有两匣子古籍、六幅字画、十匣古墨、一张拔步床、三套汝窑茶具、五箱茜香罗……”
随着织烟报菜名一般的语声,整个院子越来越安静,等到织烟念得口干舌燥停下来时,四周已落针可闻。
良久,还是叶柔儿先道:“那拔步床不是二爷新买的吗?”
织烟翻个白眼,“你们家二爷无官无职又没有俸禄,就那点儿月例。月例才几两?一张拔步床要多少钱?何况他还要读书交友品评字画,靠你家二爷的月银,我家姑娘早饿死了!”
“你、你大胆!表哥表哥有姑妈贴补,还有庄子呢!”陆璃好歹也是王府庶长子,向来出手阔绰,叶柔儿不信他是个穷光蛋。
“切!”织烟望天翻了个白眼,连叶侧妃一起讽刺道,“你那位好姑妈恨不得榨干我们家姑娘身上每一文钱!还贴补?哪个月不从我们姑娘库里搬东西去她院里,我们都得谢天谢地!”
“秦飞霜,管管你的人!”陆璃冷声道。
明知织烟说的都是实话,陆璃却不能忍受一个下人竟当着面讽刺他的母亲。
“啪!”叶侧妃更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斥道:“放肆!胆敢污蔑本娘娘,来人掌嘴。”
秦飞霜身后立时响起脚步声,她淡淡抬眼,刚要开口,却听身后来人恭敬道:“秦姑娘,我等奉王爷命令,特把叶侧妃院里原属秦姑娘的嫁妆都搬了来,还请您命人点一点。”
才将信誓旦旦抵赖后还要打人的叶侧妃:……
一再被打脸而脸色煞白的陆璃:……
万万没想到姑妈和表哥很有可能都是穷光蛋的叶柔儿:……
默默吃茶看戏的宋筠:嗯,还好,父王还不糊涂。看样子世子是时候回府了。
直到日正当空,织烟等人才勉强清理了个大概,还是有许多物件找不着了,且都是叶侧妃或者陆璃寻了借口借走就再没还的珍惜物件。
秦飞霜也不说话,就静静看着那两个人。织烟则伸着手要东西。宋筠就不停在旁边叹息“都是好东西啊,没了真可惜!”
陆璃实在受不住这种羞辱,终于命人拿来纸笔,飞快写了一张欠条,答应尽快寻回失物或者原价赔偿,签了名字还盖了私印。
织烟这才收手。
秦飞霜起身离去,临出门前,微微侧头冲着那三人道:“还有我北山的庄子上,有一片药田种了天冬。看在咱们昔日情分上,我不介意——”
秦飞霜本来想说作价卖给陆璃,毕竟他离了天冬做药引,咳疾再发,就无药可医了。
哪知陆璃听了她这话,黑沉沉的面上闪过一丝疯狂的得意,语气难得畅快地道:“我介意。秦飞霜你那日既敢说出和离,你我之间便再无半点可能。你死了那条心吧!”
秦飞霜正迈门槛的脚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负手而立自诩风华盖世的陆璃,再一次觉得她真是瞎了眼!并深切怀疑这院子的风水有问题,不然怎么会养出陆璃这样一个目中无人又自卑自大到极致的怪物!
此地不可再来。秦飞霜如是想着,飞速遁走。
落在陆璃眼里,却却成了秦飞霜被他戳中心事,伤心难过到站立不住,只能落荒而逃。
再回头看看几乎家徒四壁的院子,陆璃骚红的脸慢慢平静——是了,她故意如此,就是为了激怒我,就是怕我忘记她。想靠区区外物让我服软,让我原谅她,做梦!
秦飞霜,我等你哭着回来求我!陆璃恶狠狠地想。
却不知,院门外,秦飞霜火急火燎奔出来,一眼看见还等在角落的赵不疑。
四目相对时,秦飞霜嫣然一笑,如寒梅乍放,似雨后初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