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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下令驱逐希,铸就了夏蕤一生的悔恨。每次与人涉及,他都倍觉尴尬,连唇角笑容都被打断。
金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睚眦瞬间化为一阵青烟,青烟消散后,又变成了一张造型怪异的王椅。夏蕤没有改变姿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他知道来的是谁!——果然,提着一盏宫灯进来的是季鹛,他一时负气娶的梅妃。
季鹛容色落落,一身青衫白裙,额心点了五瓣玉白色的梅花,独自提灯来金殿探望他。
平心而论,季鹛在人间绝对是个美人儿,生得高而瘦,眉眼秀丽,目光犀利清亮,是出身尊贵的南夏将门之女。偶尔解颐的时候,有一对清浅梨涡。她性子孤傲,只有在夏蕤面前慌乱过,颊边红晕,彩蝶绕鬓飞。——十四岁于季家后园。
可怜始终得不到他的欢心。
在宫内这三年,她连说话的样子都变得有些落落寡合。
季鹛放下宫灯,不言不语地看了夏蕤一眼,勉强轻笑着施了个礼,然后无声地弯下腰替夏蕤收拾案几上散落的书简。遇到夏蕤已经批注过的,她归集于另一处。
片刻金殿内便整洁了许多。
夏蕤不得不看了她一眼。
季鹛微微垂下头,正专注于手头的事情。她知道他不喜欢她,却不知道为什么,暗自揣度他或许是出于对雪山神女的愧疚。她以凡人之姿,从未奢望会与雪山神女争宠。她甚至从未奢望过会真的嫁入南夏王宫。
她迷恋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想嫁给他。
父兄叔伯天天在她耳边念叨的人,听的多了,也就有了幻想。
是他亲口许的婚约。
也是他,亲自领着司礼官与小侯爷来她家中送聘礼。
那日于季府内一盏茶香袅袅,他率先探向她的手。浓眉下一双狭长的眼抬向她,眸中,也不是无情意。
季鹛并不知道,为何一切妄念都成了真,却如此寂寞。
季鹛的眼泪在刚入宫后不久就流干了,如今她极少哭,只是也极少笑。她留意到夏蕤的目光,回过头来淡淡一笑。灯光下,她的脸色惨白,越发衬托额头那五瓣梅花颇有些凄艳的味道。
夏蕤心里叹息,这是他犯下的错,与她无关。她只是个可怜的牺牲品,对于季家、南夏、甚至于当年他和希的冷战来说,都只是一个牺牲品。
夏蕤走近,俯身,伸手想要扶起她。似不经意道:“明日孤亲征,势必要带回白凤族巫女。”
他本意是示好。白日里于青雀台下湖泊,她哭求他不必亲征。当时他刚在朝堂忍受了一个多时辰的吵闹,义正言辞拒了季鹛。不仅拒绝,更冷下脸斥责了她几句。
眼下见季鹛这副怯弱模样,夏蕤不自觉便想解释,但事涉机密,所以他说的含混。
带回白凤族巫女?
季鹛整个抖了一下,手里的书简掉落在地。她茫然失神,片刻后立刻蹲下身子去捡,脸色惨白地应道,“好。”
季鹛捡起书简,人却蹲着,起不来。
她只觉手脚冰凉。
夏蕤不知道她听岔了意思。以他脾性,能这样主动解释,已属难得。她是他第一个女人,目光清亮,温顺寡言,与季忧绝不相似。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没跟她解释这只是出于战事需要。
白凤一族的神血,他势在必得。
找出藏着白凤真血的那个巫女,强迫那巫女祝福,或哄骗她对南夏送出祝福……这些琐碎手段都不是夏蕤要考虑的事。鬼王谌良自会搞掂一切。
这次征伐白凤族的是季家军,据裔殇与谌良回报,季家军损失惨重。人尚未进去山谷界碑口,便被毒烟飓风弄死上千。
这一切原本是夏蕤设计。
白凤族族人寥寥不足千,千百年来却能隐居于北夏与南夏战火中,稳稳屹立不倒。自是有非同寻常的保命手段!夏蕤需要试出白凤族手段,于是推出季家军去试探,等季家军铩羽而归,他便可在早朝顺势提出换主帅。
季家军季家军,等换掉了主帅,那便不再是季家的军队了。
夏蕤一切都设计的完美,独缺了人心。
此刻季鹛抖得站都站不起身,心里只反复循环着他不经意的一句“我要带回白凤”。一个王,带回战败族人送来的美人,能是为着什么?
这个帝国即将迎来第二位王妃。
季鹛捂住肚子,书简啪嗒啪嗒纷纷落地。她眼中一道清泪缓缓爬下脸颊,腹中绞痛难忍。——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他竟都不记得。
季鹛眼中泪越聚越多。
啪嗒。
啪嗒。
夏蕤瞧得清楚,忍不住皱眉。他不知道为何一个两个,他都哄不好。
夏蕤有些焦躁地踱步。半晌,反倒提高音量怒道:“你又怎么了?”
她又怎么了。
季鹛蹲身,仰面,挂着泪痕问他:“王,我季家世代忠烈,为了王朝,我四位哥哥都已殉国。鹛儿不敢求王记得,鹛儿只求……”
季鹛声音抖的不成样。
“鹛儿只求王,白凤族一役后……王,能放过老父。”
夏蕤心中咯噔一声。他确实打算趁机换掉季忧。攻打白凤族季家军出师不利,逼得王亲征——这便是极好的一个由头。
夏蕤不知季鹛是如何猜到的。
她不该是为了他要带回另一个女人而哭么?
夏蕤有些猜不中她心思。沉吟片刻,问季鹛:“此话,从何而来?”
季鹛仰面望着他。他成年后异常高大俊美,此刻站在灯烛下,浓眉下一片阴影。
如山般,厚重地压在她头顶。
她藏匿于他的影子中。他们如此亲密,甚至有了孩子……她再次捂住小腹,垂下眼,话到口边自觉放得柔软。“或许是妾身有了身子,为人母后方觉得父母不易。鹛儿不求富贵长生,只求一家和满。”
她自己把话圆回来了。
刚露出些许锋芒,立即自动缩回。
夏蕤便觉没劲。他一甩衣袖,索然道:“既如此,你退下吧。”
季鹛捂住小腹仰面望着他,哀告道:“王,妾身腹痛如绞。”
夏蕤这才发现她身下汪着滩深色的血。
夏蕤一惊,立即上前一把抄抱起季鹛,快步往长廊走,边走边喊:“医官!速速唤医官——!”
长廊外人脚步声纷杂。
现任夏王蕤不爱人随侍左右,尤其金殿和极殿两处。极殿是夏王蕤寝宫,内藏奇珍异兽,侍女们就连打扫都得循例请示过才能进入。金殿则是历任夏王处理奏章的地方,除了殿门口立着两排武士,只有一位大宫女遥遥守在殿侧耳房。
此刻夏蕤高声喊人,金殿内外匆匆立时便现出许多条人影。
季鹛疼痛难忍,面如金纸般惨淡。她伏在夏蕤温热怀抱中,只觉怆然。金殿内外乱纷纷这许多人,她甚至在他怀抱中,可是,她觉得冷。
淅淅沥沥的血从她身下流出,白裙染得斑驳。
血亦沾在夏蕤玄色王袍。
这是他和她的第一个孩子。也许,也是唯一的一个孩子。
季鹛手指紧紧绞在他衣襟。
夏蕤低头,眸光变了又变。季鹛这种出身世家的闺秀,对于政治婚姻再熟悉不过,可她对他依然有一颗真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夏蕤能感受到她的哀伤,却无端觉得心口更加压抑。每次看见季鹛,他不仅觉得愧对希,也还有几分是觉得愧对季鹛。他压抑地别开脸咳嗽了两声,低头牵起她的手,意外发现她的手居然冰冷,且一直在颤抖。
他将季鹛的手暖在掌心,叹息道,“你放心。”
她放的什么心呢?
季鹛双目呆滞地转头,抽出手,去扶鬓边散乱的白梅。手却一直在抖,抖的太厉害,连朵梅花都抓不住,几次扶起又掉落,叮,一朵镶嵌金珠的白梅花在青砖地上打转。
便是冷情如夏蕤,懵懂如夏蕤,此刻亦觉这幕刺心。
季鹛入宫三载,常在梅花殿前的梅花树下独坐,风过,素色梅花落满青丝,倒像是一夜白了头。偶尔季鹛也会倚在梅树下吟诗,孤独地从月升立到日落,声音低浅,一袭落寞的翠袖青衫,遗世而独立。
她不能够回季家哭诉,不能够与宫内任何人诉说心事。
她所有的,独她自己而已。
季鹛这些小儿女情状,令夏蕤更加回避见到她。他宁可一个人躲在金殿内看无聊的奏章,或者回到极殿内与妖兽为伍,睡在青砖地上,也不愿意去面对这个令他倍觉压抑的女人。
从前不止一次,他冷眼看季鹛肩头耸动,觉察她要哭,便掉过眼睛赶紧拿起一摞书简。
不止一次,他心不在焉一目十行地看书简,眼角瞟到季鹛终于放弃了那盏宫灯,转过脸来,失魂落魄地去了。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止一次,他听见过啪嗒啪嗒的落地声。
极轻。
溅落在青砖地上。
那是她从前尚未流干的泪。
夏蕤搂紧怀中的季鹛,茫然地想,他是不是……连个孩子都不能留给季鹛。
若失去孩子,季鹛还能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