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世回顾(2)
那个被孟鸣秋称作仲义兄的少年给柳细雨倒了一杯酒,酒液在碧玉色的酒杯中呈现着琥珀色的光晕,一看就知道是酒之上品。柳细雨可不推辞,论酒量,她还是相当有自信,于是就双手恭敬地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姑娘,你可尝出来这是什么酒吗?”另一个少年笑着问到。
柳细雨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了转,鼓起一边腮帮子,若有所思地说到:
“我喝酒,向来都是猪八戒吃人参果,还真不知这是什么酒,还请指教?”
“哈哈哈哈,姑娘,这你也喝不出来吗?商城最为著名的就是这松醪酒,据说是用黄米外加各类名贵中药材泡制九九八十一天而成,其色之美堪比琥珀,其味之醇甚过大名鼎鼎的桂花酒,姑娘你从小在商城长大,竟也喝不出这味儿来?”
柳细雨虽说因是柳家家主之女,去了不少宴酬的场面,酒自然也喝了不少,但这松醪酒确实从未喝过,她方才自报家门,没曾想还是有欠考虑,但这怎能难住她呢?
柳细雨一听,便笑眯眯地转向孟鸣秋,她一进门便瞧见了孟鸣秋衣服上孟家的家徽,自然对孟鸣秋格外注意,她拉住孟鸣秋的衣袖摇了摇:“这位大哥,你定是孟城本地人吧,你衣袖的上臂处绣了一朵海棠,好像是孟家的家徽来着?”
说着柳细雨还贴近了孟鸣秋的衣袖瞅。
孟鸣秋被突然蹭过来的柳细雨搞得心慌意乱,赶紧把通红的脸撇向一旁。
只见柳细雨戏谑地继续说道:“你们可曾吃过葱油鲍参片炖乌骨鸡?”
其他的少年听了这话互相看了看,朝柳细雨摇了摇头,“你说的这是什么菜?新出的菜式吗?”
柳细雨松开孟鸣秋的衣袖,走到酒店的门槛前,朝外面指了一个方向,满脸笑容:“城南新开的德善酒楼,就有这道菜,你们还没吃过吗?”
少年们齐齐摇了头,嘴里咕嘟着这几天大概是打猎打得过于尽兴,竟没发现开了家新酒楼。孟鸣秋一言不发,低头思忖着。
总算是把他们的注意力移开了,柳细雨心里松了口气,要是被他们发现自己不是商城人,又该怎样用一个谎去圆另一个谎呢?
孟鸣秋悄悄地瞥了柳细雨一眼,旋即又把头转了回去。
柳细雨不想和这帮孟城二流子耗了,便借口自己要回住处,否则让阿爹等得心忧。
孟鸣秋一听她这话,忽的一下站了起来,恐怕是终于想起来了商离忧出门时让他早点回家的嘱咐,喃喃细语了一句“我先告辞”,便转身跨出了酒店的门槛。
“鸣秋兄今天是怎么了?不大舒服吗?难不成他还记恨我抢了他的兔子?”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少年疑惑地看向了众人。
“哎,管他的,咱们接着喝!”
柳细雨看了看街上正在树下解马绳子的孟鸣秋,心里想着这小子到是身板挺直,举手投足之间还是有点大家风度,方才有人称他为“鸣秋兄”,想必就是孟家少主孟鸣秋,商离忧的长子也。不过,柳细雨心里有点纳闷,很多传言不是说孟鸣秋其实才是那个私生子吗?但看孟鸣秋的翩翩风度和衣着华贵,柳细雨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看来坊间的传言终究只是好事者的无脑猎奇,再正常不过的事都能被这些好事者编得天花乱坠。柳细雨对这些人一向持以反感态度,谁还不知五年前柳城一农家少女被流言称和一货郎野合,最终被逼得投河自尽的事呢?那些造谣者的心恐怕是被蛀虫啃了千万个窍,上面蒙了一层黒糊糊的肥油!
柳细雨明明记得自己出去玩时还和那少女打了招呼,少女便热情地给柳细雨摘了一串枇杷,还告诉柳细雨她叫小翠。
当小翠笑盈盈地把枇杷塞进柳细雨怀里时,柳细雨分明看见小翠眼里一片清澈,眼波流转如同一汪秋水,美丽动人,哪知没过多久竟因流言而香消玉殒。
造谣的是小翠村里的另几个少女,她们瞧见常来村里办事的年轻田官对小翠格外亲切,自己偏偏又得不到这俊秀田官的青睐,便四处散播谣言,说小翠和村里的货郎常在玉米地里厮混,后来这些话传进了田官的耳朵里,那田官也是少不更事,竟跑去亲自问小翠。
小翠哪里受得了这般侮辱,加上自己的阿娘最近也用有点疑惑的眼神看她,小翠觉得自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走出门去,村舍门前聚在一起的掉牙老太婆们也对她指指点点,小翠本来是抱着衣物去河边浣衣的,恰巧看见夏天河里水涨了,看见深不可测的河水仿佛能使她的世界宁静下来,小翠便静静地沿着河岸走了许久,直到月亮从她背后的小山上升起来。
小翠最终寻了一处芦苇长得茂盛的地方,不知盯着那里的河水看了多久,忽然间毅然地跳了下去!
“希望阿娘找不到我,那她就不知道我去哪里了。好安静啊,没有人说我是贱货了,没有人骂我是婊子了,真的好安静啊。”
但紧接着一口河水灌进了小翠的喉咙,小翠难受地板腾了几下,下沉的身体奋力伸出双手,向上,再向上,露出河面了!
小翠心里止不住的欣喜,她再使力,双脚用力扑腾,她想学着河里的鸭子那样浮起来,可她不是鸭子——越来越近的天空忽然间又急速离她而去,河水再次灌进她的喉咙,灌进她的耳朵,灌进她的衣服,小翠痛苦地呜呜呜发声,一时间阿娘略带苍老的脸庞一闪而过,田官俊秀的脸庞也似雾般散开。
青鲜的芦苇草味儿和河泥的腥味儿交织着涌入小翠的感官,须臾,小翠不再动了,她的身体一直沉,一直沉,直到河底的残破蚌壳划破她柔嫩的手臂,直到一只小鱼从她在水中蓬浮的衣袖中穿进,再从她上衣的下面穿出。这时,小翠的世界终于安静了。
是啊,安静了。听,芦苇丛里的青蛙依然呱呱地唱着求爱的歌曲,风儿掠过芦苇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月亮已经升到天空的最高处了。
过了几天,小翠的阿娘哭倒在柳家门前,柳细雨的阿娘赶忙把她扶在怀里,小翠阿娘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自己的女儿小翠找不着了,请柳家帮帮忙去找找小翠。
这是柳细雨亲眼看见的,她躲在门后,透过门缝瞧见小翠阿娘哭得成个泪人。
小翠阿娘扁平的胸部由于呼吸的急促而剧烈起伏,略显苍老的皮肤挤在了一堆,毫无血色的嘴唇像柳细雨在鱼摊看见的被老板在案板上狠狠地摔了一下的濒死之鱼那样张着,柳细雨心仿佛被针扎了进去……
没过多久,小翠在河的下游被找着了,据第一个发现小翠的渔夫说,小翠被发现时面容很安详,嘴角甚至带着弧度,几根青青的芦苇叶子插在她的头发里,不过,小翠肿胀苍白的皮肤上有好几道血口子,血大概从那些口子里流完了,所以小翠的皮肤看起来才那么白皙透明。
柳细雨的阿娘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决心要惩办造谣者,于是那几个同村少女被拉到柳城菜市口,当众打了三十大板。从此以后,柳城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了。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那几个同村少女虽得到了惩罚,但那些掉牙的老太婆、把小翠坏话告诉田官的人等,却还依旧过着一波未起的生活,只留小翠的阿娘夜夜对着微弱的油灯火焰拭泪……
柳细雨忍不住叹气连连,她也自那以后警戒自己万不可跟风流言,平日里哪个姐妹若是对她说谁谁的坏话,柳细雨定要咬牙切齿地给对方上堂道德教育课,直到她承诺再不乱说别人坏话为止,否则出门天上掉鸟粪砸头上,地上溜狗粪把腰闪,喝药药渣塞牙缝,恰逢郎君上门来!
孟鸣秋骑着马飞奔回了孟府,厅堂前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米黄色的灯纸上写着一个欧体的“孟”,两旁矮矮的芍药花丛在地上投下两方阴影。
一到厅堂前,孟鸣秋便看见自己的阿娘右手撑在矮桌上,眼睛微闭,全身散发着衰老的气息。孟鸣秋大跨了几步想沖上前去把她叫醒,告诉她自己回来了,可不知怎么地就是迈不出最后的那几步,或许他觉得太矫情了吧。
因此,孟鸣秋看了一眼商离忧,便悄悄地退去了。
柳细雨回客舍又继续睡,一直睡到天蒙蒙亮,起来后简单地洗漱洗漱,打包行李,但她数盘缠时,却是目瞪口呆,只有小小几枚铜板!
她坐在客舍楼下的长凳上忧心忡忡,走神发呆,突然,一个人扯了扯她的衣服,来者竟是柳家的一个小厮。柳细雨喜出望外,这下可不愁路费了。
但小厮一下子便凑在柳细雨的耳畔急促地说道:
“小姐,老爷夫人让我找你回去!白家今天就要打过来了,幸好我在孟城把你找着了!”
“啊!”柳细雨惊奇地大叫,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以应付客舍里其他客人投来的狐疑眼光。
“快走吧,小姐,要不然来不及了!”
柳细雨点点头,抓起包袱和小厮往外走,没想到刚走两步,一股巨大的人潮涌来,把她和小厮推着走向了不同的方向,柳细雨真是欲哭无泪。
孟城外十里,写着“白”字和“柳”字的军旗正随风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