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黍离篇(1)
“大、大、大、大、大……”董大牛双眼布满血丝,浑身散发着酒气,右脚踩在长凳上,左胳膊肘用力地杵在八仙桌上,眼珠子死盯着颠转的竹筒,表情狰狞。
八仙桌周围挤满了喧闹的人头,有的人和董大牛一样激烈地吼着“大”,而其他的则不甘示弱地吼着“小”,两方吼声不相上下,让人更觉兴奋,众人都期待着最终结果。
董大牛很有自信,自己刚刚赚了五把,这次也绝对没有问题。他把自己的全部钱都拿来赌了,因为当家的说只要他把全部的钱都拿来押注,这一把若他赢了,当家的给他再翻一番!
颠转的竹筒渐渐停息了下来,八仙桌旁的赌徒们都伸长了脖子,个个瞪大了眼睛。那当家的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站在人堆之后,斜视着董大牛,露出一个鄙夷不屑的笑容:
“我这儿里可从不做亏本买卖!”
竹筒移开,九个点。
吼“小”的爆发出欢呼声,董大牛不可置信,嘴里喊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连连往后倒退,绊倒了长凳,背部砸在长凳上,一股钻心剧痛袭来,脑瓜子也一片嗡嗡叫,眼前则是金星四散。
董大牛没在地上躺多久,又立即起身爬到当家的脚边,他紧抓当家的衣襟,泪流满面,鼻孔里还冒出了一个鼻涕泡,恳求道: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当家的,求你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呀!”
当家的眼睛瞟向房梁,极客气地回答:
“大牛啊,我们,都是按规矩办事。诺,是你自己决定来刚才那一把的,我可没强迫你啊,本来你赢了走了就行。”说着当家的又弯下腰来贴在董大牛的耳畔轻轻说道,“现在,你得履行诺言哪。”
“当家的,就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实在没有办法呀!”
董大牛越说越激动,手上抓着衣襟的力更大了,当家的见自己衣服都快被这赌徒给扯破了,脸色非常不好看,他吩咐打手:“把他给我拖出去!”
两个健壮的打手气势汹汹地走来,一人捉头,一人捉脚,把董大牛抬了起来,然后在门槛前蓄力,将董大牛狠狠地扔到街上去。
董大牛脑袋磕在硬地上,鲜血直流;他的后背先前已被长凳硌得生疼,现在又重重地摔了一跤,他费了好大劲才扶着腰站了起来。
赌场的大门已经被关上了,里面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董大牛恨得咬牙切齿,他就知道这帮鳖孙会出老千,他以前的钱也是这样被骗的!
他一路哼哼唧唧地走回了家去,此时已是深夜。
一脚踹开本来就不结实的家门,“哐哐”的巨响惊醒了正和孩子睡觉的凤英。
“你干什么?就不能小声点吗!”
“哼,臭娘们儿,给我打洗脚水来!”
凤英听了,长叹一口气,下了床去烧水。
凤英把洗脚水盛在一个木盆里,这个木盆既是用来洗衣的,也是一家老小的洗脸盆,有时还会来装蔬菜瓜果。
董大牛哼唧着把脚放进了木盆里,忽的一下又把脚伸了出来,“臭娘们儿,这水这么烫,你是要弄死我吗!”
董大牛说完还打了凤英一巴掌,凤英的嘴唇一下子就红肿了起来。
“你要是觉得烫,你自己加凉水去啊!”凤英眼里闪烁着泪光,向董大牛怒斥道。
“臭娘们儿,你还敢还嘴!看我今天不好好收拾收拾你!老子今天真是走了背时运了!”董大牛暴跳而起,踢翻了木桶,热水流满一地。
他将凤英的头发一把扯住,使劲向上提,凤英头皮痛得发麻,用指甲去抓挠董大牛的手。
董大牛吃了痛,怒不可遏,他把凤英的头撞向地面,凤英痛得撕心裂肺:“大牛,你停手吧,你停手吧,我知道错了!”
董大牛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停下手来,还想到了更妙的法子。
他把凤英头上的篦子拽下,然后猛地向凤英的头皮插去,凤英瞬间痛得尖叫。
这痛苦的尖叫惊动了住后院的董大爷,他知道自己的好儿子又在打儿媳妇了,董大爷活了一辈子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生了一个畜生出来。
步履蹒跚的董大爷急忙赶了过来,苦口婆心地劝儿子手下留情。
董大牛“哼”了一声,为了“反抗”,他将拳头又挥向了凤英的脸。
凤英牙龈被打得流血,眼睛也成了乌肿包,她嚎啕大哭,哭声十分悲戚。
这时又传来了隔壁邻居的声音:
“隔壁大牛又打凤英了?”
一个男声。
“多管闲事!难不成你和那娘们儿有一腿!”一个女声。
这两句话后,再无他音,唯有凤英细弱的呜咽声。
良久,董大爷开口说道:“大牛,媳妇儿不是来打的,你这样……哎,丝毫不为……”董大爷心疼地看向正害怕得蜷缩在被窝里的傻牛,“凤英好歹是娃儿的娘啊!”
“老头儿,老子的婆娘老子想打就打,你管得着吗?你年轻时没打过你婆娘?”董大牛轻蔑地看向董大爷。
董大爷羞愧地低下了头,“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后来没打了……”
董大牛懒得再理他,向凤英吐了一口唾沫就钻进了被窝里,他抱住自己的儿子傻牛,喃喃道:“还是我儿子好啊,你说是不是,傻牛?”
他试图通过挠傻牛的咯吱窝让傻牛笑起来,然而躲在被窝里目睹了父亲对母亲的暴行的傻牛,一点都笑不起来。相反,他只觉得非常害怕,他认为有一天他也会像阿娘那样被阿爹打的。
傻牛把身体缩紧,一声不吭,董大牛自觉无趣了,就垫着胳膊睡了。
翌日,凤英像往常一样烧火做饭,“砰砰砰”——敲门声响起,打开门来,原来是讨债的。
董大牛见机想要从后院溜走,然而讨债的人推开阻拦的凤英,大步流星地把董大牛捉了回来,一顿拳打脚踢。
凤英站在一旁,想帮帮自己的丈夫,却是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丈夫被打得七窍流血,心里火急火燎。
良久,讨债人终于停了手,摞下狠话,说他们还会找上门的,直到董大牛还清债务。
谁知,董大牛经了这一顿打,一病不起,身体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终于有一天咽了气。
凤英哭得死去活来,也闹着要上吊自杀。她自杀未遂,但精神还是不可避免地一天天地错乱了起来,过了两天天给猪切菜藤时,竟顺手把自己的脖子给抹了。
一时间,董家就死了两个人,夫妇二人的尸体通通用草席裹了起来,放在院子里。
周围的邻居没有不悲叹的,有些还为他们掉了不少眼泪。但是,这眼泪是流给他们自己看的,董大爷求着邻居们借点钱来买棺材,迎来的只是厌恶的眼神和重重关去的大门。
因此,董大爷只好从柴房拖出许久未用的木板车,把董大牛和凤英的尸体搬了上去,叫傻牛跟在后面拿锄头,爷孙二人就这样出了白城。
过了几日,讨债的又找上门来了,说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董家。董大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完了自己家的悲苦,那讨债的人可不吃这套:
“你要不然就把你孙子给我们,我们替你卖个好价钱。”
董大爷听了,连忙摆手说不行,自己家就这一个娃娃。
讨债的人“哼”了一声,走进堂屋里把傻牛拎走了,董大爷哭得喊天喊地,一路小跑着追赶,最终没了傻牛的消息。
话说那讨债的原本打算把傻牛卖给大户人家当下人,结果没有一户人家要。他们又找了米行老板和茶行老板,接连被拒绝。最后他们路过风月场所满月阁,其中一个灵机一动:
“把他当成女娃子卖给老鸨如何?”
其他同伴觉得有必要一试,便迈进了满月阁的门槛。
老鸨一看傻牛,只觉得这女娃子长得十分俊俏,若是好好培养,定能成为她的摇钱树,心里欢喜得很。
然而,傻牛是个男娃子的事实哪里逃得出她的慧眼,须臾她当众揭穿了讨债的人的诡计:
“这可不是个女娃娃,我们满月阁可不缺男娃娃。”说完,呵呵地笑。
但她虽然表面如此说,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利用这一点把价格压低,就算这娃娃接不了客,当个清倌培养点才艺,也是能给她带来大笔金钱的。
讨债的人尴尬地笑了笑,说可以少点钱把他卖了。这正合老鸨心意,双方很快就达成了协议。
就这样,讨债的人拿了一袋子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满月阁,而傻牛则噙着泪被老鸨抱得紧紧的。
“呜呜呜呜,这是哪里?我要回家找我阿娘!”
“打今儿起,你就是我满月阁的人了,不要问你家在哪里!你敢跨出这门槛一步,我就让人收拾你一顿!还有,你那阿娘已经死透了以后得改口叫我妈妈。”
老鸨欣赏着自己美丽的指甲,一会儿凶狠一会儿柔和地说道。
“哎呀,我的好孩子,你在这儿可不愁吃也不愁穿啦,跟着妈妈学弹琴跳舞,保证你以后更有富贵日子过。”
十岁的傻牛一心只想着回家,哭成了个泪人,老鸨用手摸着他的脸蛋安抚他,傻牛却直接一口咬在了老鸨的手臂上。
“哎呀,你这孩子。”老鸨用心疼的语气说道,但她旋即又变了脸色,“来人,给我关黑屋子里去,饿他两天,看他还嘴不嘴硬!”
一个娇俏的姑娘走了出来,把傻牛拉上了楼上的黑屋子,关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