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黍离篇(3)
顶着炎炎烈日,阮清扬走回了老榆树下,董大爷等得睡着了,阮清扬也十分疲惫,干脆也躺在树荫下睡了个午觉。
这觉睡得可一点都不舒服,阮清扬听到有一大群蚊子就在他的旁边嗡嗡叫,他被咬得起了许多红包,然而董大爷过惯了贫苦日子的丝毫不为这些蚊子动,依旧睡得沉沉的。
“以后,我便不再是清倌了,从前卖艺虽然能丰衣足食,但得看那些客人的脸色,甚至还要被这些人吃豆腐。现在,我要是当个农民,就得看老天的脸色吃饭,不过我也心甘情愿,我已经好久都没有见过大片的田野了。”
阮清扬想着想着,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就在老榆树前面,一大片长得远远高出了田埂的水稻正随风摇摆,风吹过去时,一阵阵金黄色的稻浪涌现,忽而,一只黄鹂从稻田上方掠过,飞入了青山的影子中。
阮清扬看着不禁笑了起来,他当了六年的鹦鹉,锁在金笼里卖笑,现在他终于能像那只黄鹂一样,自由地遨游在天地之间。
他又想起了在满月阁待他还不错的姐姐们,但愿她们都能趁这个乱世逃出来,去看看她们从未见过的世界。
至于宛央,他已经恨够了,他本来也不是个女人,美丽的容颜于他而言也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何况,他比她幸福得多了。现在他还有家人,他还能开始新的生活,而那个女人终其一生都只会活在嫉妒之中,总有一天会自食其果。
阮清扬不知道的是,妈妈带着众姐姐逃出去以后,她们没有走多远就都被乱军给杀了,就在出了白城的大路上(阮清扬和董大爷走的小路),六月的暑气与大雨已使路旁的积尸腐烂得不成样子了,腐烂得快点的已成了一具白骨。
阮清扬渐渐适应了蚊子的叮咬,他沉入了梦乡。
翻过山头花了他们不少时间,等他们到达木泽乡的时候,柳细雨一行人也已经走了二十里路了。
三人此时也正在纳凉,不过是在竹林里面。
柳细雨允许了二福和孟鸣秋打光膀子,她还开玩笑说再来五个男人刚好能组成“竹林七贤”。
此时二福和孟鸣秋打着光膀子在凹进去的岩壁上睡午觉,柳细雨却借了孟鸣秋的刀在竹林里剜竹子的宝宝。
竹子宝宝们又胖又白,鲜气十足,柳细雨恨不得一口咬下去。
“多好啊,这么多竹笋,可美死我了!”她剜竹笋的效率很低,而且常常把它们弄得五分四裂,但一下午过去,她的布袋也装了不少竹笋。
她捞了些出来放在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做一些竹笋干儿。
然后把二福和孟鸣秋喊醒,让他们起来做竹笋汤。
“哇,小姐,好多竹笋啊,你可真厉害!”二福夸赞道。
“嗯,光我可不行,你俩明天上午也来,这林子大着呢。”
还是那个破陶罐,他们在孟城时还找到了一截绳子,孟鸣秋又去找了些粗点的树枝,做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木架子,陶罐就这样被绳子栓着挂在了木架子上。
竹笋汤不久煮开了,鲜香四溢,负责看锅的二福直咽口水。
“二福,加盐呀!”柳细雨过来看锅,二福被香得昏了头脑,听了柳细雨的话才反应过来还没加盐。
这盐不是在孟城找到的,是他们在路上的村子里,柳细雨用自己头上的金钗和一个农家女换的,也就拳头大这么一包。
太阳逐渐斜了起来,竹笋汤也煮好了,三人拿出自己带了一路的筷子,夹起竹笋就着油饼吃了起来。
“二福,你看,我们还真当了野人了,只不过不是在无忧岛。”柳细雨开玩笑道。
说到无忧岛,孟鸣秋也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孟明微,担心他过得如何。不过孟明微是不需要担心的,他们的日子过得比孟鸣秋好多了。现在的无忧岛上已经建起了许多茅房,三天两头还有野味儿可吃,西汀的大船还能出很远的海打鱼。
孟明微此时就正在和一群妇女们清理野猪内脏。
“娃娃,我问你,你不想你家人吗?”一个妇女开口道。
孟明微低头仔细地在水盆里洗猪心,他摇了摇头,“想也没用。”
他其实也很想离开,但宗大哥告诉他,身处乱世,若是没有点武艺,是活不了多久的。
因此,孟明微每天都会早早地和宗玉山一起出去在海边练武。他们也练习射箭,那野猪就是他们和其他的男人一起蹲在树上射死的。
对比之下,阮清扬和董大爷的处境最为难堪。阮清扬事实上也才十六岁,但他要带着将近七十的董大爷到处采摘植物果实。木泽乡也很丰饶,不过没有人愿意给乞丐食物,因为木泽乡是没有乞丐的。
睡醒之后,太阳很快就要下山了,但阮清扬和董大爷的肚子还是空着的。阮清扬不敢到村子里去偷瓜果,他让董大爷等在老榆树下,自己则悄悄地走进了田埂上去。
脚上起了许多水泡,每走一步都是煎熬,以前走出来的水泡用刺挑破了,但又长出来了新的,阮清扬只希望脚上的茧子再多长一点。
这片田野还是离村子很近,田埂上时不时有农人经过,他们见身穿红色罗裙、脸上有一大块疤的阮清扬走过,都得惊一跳,但都还是十分老练,稳稳地站在了田埂上,没有惊得掉进稻田里。
在稻田里拔草的妇女们草拔累了,直起身子捶背时,看见了走在金黄色稻田里的阮清扬时都十分惊愕:
阮清扬身着红色罗裙,从狭窄的田埂上走过,他的仪态端庄,走起路来更是风情万种。金黄色的穗子和青色的稻叶拂过他红罗裙的下摆;炙热的阳光扭曲了空气,远远看去,阮清扬模糊在一片空气的颤动之中。
妇女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都是些颜色暗淡的,而且还因常常劳动被划拉出了些口子,心里都十分艳羡阮清扬。她们有的人都准备割完草后去找他问问那条红罗裙了。
阮清扬觉得自己走了好久的田埂才走出了田野,但他也很喜欢在田埂上行走,在老榆树下时他只能看稻浪随风起伏,而刚才,他是真正地被成片的稻浪包围。有时天上的积云飘来,在稻田上投下一大片阴影,这样震撼的场面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
他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发现一片种着黍子的地,而且四周没有房舍。
“我就偷一些,爷爷念叨着自己好久都没有喝过黍米粥了,我不能让他老人家还受罪。”
他伸手摘下一穗黍子,心里慌得不行,又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后又继续摘第二穗。
“就摘十穗,然后找石头把黍壳砸碎,锅呢?锅就用别人家坟上倒扣的碗吧,再用石头垒个小灶,一碗香喷喷的黍米粥就煮出来了!”
阮清扬心里欢快极了,他很期待爷爷喝黍米粥时脸上露出的笑容。
就在他要摘第八穗时,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呵斥:
“上帝板板!上帝板板!”
阮清扬愣住了,这不是在满月阁学的《诗》中的句子吗?是有谁在念诗吗?随即他就在心里默背起了:
“上帝板板,下民卒瘅(cuì dàn)。出话不然,为犹不远。”
他还记得这两句的意思是说“上帝混乱背离常道,下民受苦多苦劳累。上帝说话不像样子,作出决策没有依靠。”
但阮清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不就是小时候听到的“仙人板板”的翻版吗?他知道这是句骂人的话了。
“上帝板板!上帝板板!”
骂声再次响起,阮清扬立马起身跑了,他跑得飞快,半路中才记起自己这身红衣分外惹眼,心里大喊不妙。
他飞快地穿过田野,那黍子的主人其实也没有追上来,但他心里负罪感十分强烈,就一下子跑了很远的路,来时狭窄的田埂让他尚且小心翼翼,没想到他回来却是在田埂上健步如飞。
又起了风,飘飞的红色罗裙随着稻浪一起向前迅速移动,十分惹眼,田里劳作的妇女们都看得入了迷,由衷地赞叹着眼前的绝景。
没等阮清扬跑到老榆树下,一个农家少女突然跳了出来,拦住了阮清扬的去路。
阮清扬没能刹住脚,和少女一起扑倒在地。
“啊呀,”少女痛喊了一声,但她很快就蹲了起来,捧起阮清扬的罗裙说道:“嘿,裙子没事!”
她笑起来时有两个小酒窝,皮肤略显黝黑,但长得还算干净。
阮清扬心里一团火气,但他不敢出声,他刚刚才做了亏心事。
阮清扬紧锁着眉头,那少女看了罗裙好久,才再次开口道:
“你这条裙子能跟我换吗?”
少女天真的眼睛看向了阮清扬。
“刚才,你跑过来,可好看了,其实,我一直在关注你,你来了这,大家都想要你这条裙子呢!”
阮清扬知道怎么回事了,他问少女:
“你拿什么和我换?”
少女高兴地大叫:
“你愿意跟我换!”
她激动地跳了起来,往前跑了几步,招手让阮清扬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