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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黍离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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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清扬认为这个少女也是真的想跟他换裙子,就跟了上去。

“我这条裙子做工很精细——”阮清扬走在少女旁慢吞吞地说道。

“你放心,绝对不让你吃亏。哎,我们木泽乡,不愁吃喝,就是没有个好裁缝。”

“我脚上这双鞋——”

“哟,你这双鞋也好看,我喜欢上面的刺绣,还是宝相花的!”少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到了少女家门口,阮清扬站住了脚。

“快过来呀,你来看看你想要什么东西!”少女热情地招呼。

进了门,阮清扬被领到了灶屋,少女打开蒸屉,里面有十来个包子。

“你要吃的吗?我家院子还有许多果子,仓库里也有粮食。你看你都饿得脸色发白了。”

阮清扬盯着包子看了好一会儿。

“还是说你要什么物什,诺,有一件我新做的衣服,只是料子没你的好,款式也不怎样……哦,对了,我最近还做了一打草鞋!”

少女指着门前树上挂的草鞋说。

“唉,你别盯着那酸橙看了,那东西吃一口你得晕过去!”

酸橙果子挂了一树。

还没等阮清扬开口,少女就从树上取下了四双草鞋,递给了阮清扬:

“其实,我知道,你还带着你爷爷。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很不容易过来吧?你年纪好像跟我差不多呢。”

阮清扬迟疑着要不要告诉少女,少女又飞似地跑进了里屋,拿出了一套衣服,是一件粗布女裙。

阮清扬不想再装女人了,他就告诉少女说他更想要短褐。

“短褐?你不穿裙子啦,也是,短褐更方便嘛——不过,我家没有新的,你能接受我阿爹穿过的吗?洗了的……”少女的声音小了下去。

“啊,没关系的,你们家要是还有多的短褐就更好了,我——”阮清扬话还没说完,就被少女打断了。

“有,我给你多拿两件,你的裙子可比这几件短褐值钱多了!”少女又赶紧跑进里屋拿了三件短褐出来,塞进了阮清扬的怀里。

她眼珠子向上转了转,觉得自己还有给够,就马不停蹄地跑到灶屋拿布袋子给阮清扬装了五个包子,到院子里搜出一个竹篮,打水洗了洗。

阮清扬和少女到了后院里,少女伶俐地爬上了一棵结了许多青梨的高大梨树。

“你小心一点啊!”阮清扬见少女嗖嗖地就爬了很高。

“接着!”少女从树上抛下一个青梨来。

阮清扬跑着去接,结果没有接到,青梨摔了个稀耙烂。

“哈哈哈,哈哈哈!”少女放怀地笑了起来,“下次你一定要接住!”

阮清扬调整心态,接连着成功地接住了好几个青梨,放进篮子里铺了一层。

只见少女很快下了树,到院子角落里摘了许多桃子,放进了竹篮里,竹篮被塞满了一半。

她又招呼阮清扬跟她到仓库去。

仓库的门很特别,是一片片薄木板横着放一层一层垒着卡进去的。

少女将木片一层一层抽出来,开了个口就钻了进去,里面黑漆漆一片。

不一会儿,少女就提了一个布口袋出来。

“里面有一秤的黍子。”

“这个,你爹娘不会骂你吗?”阮清扬担忧道。

“一秤而已,里面好几石呢!我们木泽乡最不缺的就是粮食。”

阮清扬只好接过这沉重的一袋黍子。

他才偷了别人的黍子,这一会儿就有一秤了,心里实在愧疚。

临走前,他还向少女要了两个碗和一个陶罐,少女二话不说就拿给了他。

二人站在院子门口前道别。

阮清扬摸着自己脸上的疤问道:

“你不觉得我脸上的疤很可怕吗?”

少女听了,将袖子挽了上去,露出一块疤来:“小时候去拿滚水,在我手臂上烫了块。”

阮清扬想不到少女如此真诚,心里一顿悲怮,他怕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转身快步跑了离开。

少女看了看手中的红罗裙和做工精细的鞋子,再看看阮清扬远去的背影,也伤感了起来。

阮清扬满载而归,他给了董大爷几个桃子,叫董大爷先用这些垫垫肚子。

董大爷视力不好,他但他也知道傻牛是把衣服换了出去。想起自己的孙子竟然在风月场所待了六年之久,董大爷扑扑地掉泪。

“爷爷,别哭,我要去河滩上舂黍子,你马上就有黍米粥可以喝了,浓稠的黍米粥!”

董大爷还是伤感着,阮清扬不忍地走开,带着黍子去往河滩。

他一边走一边掉泪,他既为自己悲惨的命运而心痛,又为自己的人生还不算糟糕而庆幸,两种情感在他心中交织着,他一时伤心大于欢喜,一时欢喜大于伤心。

想着想着就想起了自己的阿爹阿娘,令他吃惊的是,阿爹阿娘的面容他已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小时跟在木板车后那两双被席子包裹着的粗黄大脚。

今后他的人生将是怎样的呢?爷爷何时将会离开自己呢?他难道不久又要成为一个孤儿了吗?一人艰难地行走于深山巨谷之中,春天是一个人,夏天也是一个人,秋天还是一个人,冬天也是一个人……

会不会有了好吃的只能自己吃?会不会看到了美丽的山花只能自己一个人赏?

阮清扬想象着自己一个人睡在一个漏雨的庙子里,外面是倾盆大雨,雷电交加,而自己早已迷失在一座座万年常青的山中,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

他光是想象就已经承受不了一个人的寂寞!他到了河滩,找来了石头,明明没有吃东西,手上的力气却很大,他一个劲地锤着布袋里的黍子,一直锤呀锤,直到手臂酸痛也不停止。

黍子壳被锤开了,但里面的黍仁也被锤碎了许多,阮清扬开始一粒一粒地剥壳。

太阳逐渐下山了,在河里倒映出美丽的金光,河的对面是成片的野百合,绽放着白色的花朵,纯洁而又热烈,寓意着重新获得幸福。

一个人究竟要怎样,才能像鸟儿那样飞过千山,直看山河万里,而不是被鞭策着走在路上?一个人究竟要如何,才能游过万水,纵观荣枯幻化,而不是看着自己一天一天憔悴下去?一个人,要如何,才能获得众人口中的幸福,是身着精贵的红色罗裙,还是头戴金钗银凤,寄人篱下,看人眼色,为着他们口中保证的“荣华富贵”“前途似锦”?

亦或是,就那样,一直堕落下去,只希望日子快点过去,自己则一无所顾地奔向死亡?

阮清扬身体不住地发颤,他受够了寄人离下,他受够了看人眼色!他相信世上有许许多多像少女那样善良的人儿,他要回归到他们中间去,他要远离那些烂人!

不,世界上哪里都一样的,没有人会永远地包容你,你若是一滩烂泥,没有人会愿意拉你一把的!

不,我不是烂泥!我能弹琴,我能做衣,我有一己之长!

我有我想要爱的人,我会尽全力去爱他,哪怕我们相处的日子已经不多,哪怕他会先我一步投入死神的怀中,可是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我还记得他,我就不会寂寞……

阮清扬想着爷爷还在老榆树下等着他,就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太阳就快要完全沉下去了,河边的树木都被笼上了一层黑影。

阮清扬给布袋子打上结后,就弯着腰在河滩上找石头。

他在寻找一种白色的石头,小时候他经常拿着两块这样的石头玩,只要两相敲击,就能擦出火花。

回去的路上,他唱起了歌来,歌声在无尽的夜色中缥缈回荡。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阮清扬回到老榆树下后,如愿地给董大爷做了一碗黍你粥,董大爷乐呵地笑开了花。

竹林这边,柳细雨、二福,孟鸣秋三人一人占了一个凹槽睡觉。

“哎呀,我还有点怕呢,这是我们第一次分开睡。”柳细雨打趣道。

“小姐,以前我们三个要么直接睡在草地上,要么睡树上,现在有这天然的石床,你还不满意啦?”二福反问。

“唔,不是说‘行旅在外,结草为枕’吗?我还缺个枕头,二福你明天给我织个草枕来!”

孟鸣秋难得开口了:“细雨姑娘,‘结草为枕’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指的是在旅途中在僻静之处落脚歇息。”

“是这样啊……”柳细雨尴尬地笑了笑。

“孟鸣秋,”柳细雨和孟鸣秋处久了习惯直呼其名,“你来和我玩飞花。”

“不来。”孟鸣秋一口拒绝。

“小姐,我也可以!你以前背不到的我全都背得到!”二福激动不已。

“二福,你,确定吗?”

“小姐也太看不起我了吧,小姐当初三个月都背不下的《离骚》,我半个月听着你在书房里大声念就会了!”

“二福!不要炫耀你的记性!”柳细雨压低了声音说。

“来就来,接‘竹’字。”她又补充道。

二福先来,他还郑重地清了清嗓子:“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

柳细雨:“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二福:“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柳细雨:“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对得肚子里都没了墨水。

孟鸣秋突然冒了一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四周从此再也没有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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