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黍离篇(5)
翌日,柳细雨一行人起身继续赶路,行至一山岭处,遇见了一个樵夫。
“请问一下,孟家军往哪边走了?”孟鸣秋问道。
“猛夹军,俺不知道捏,不过,俺看到有大马跑过这边哩,恁们可以穿过木泽乡去找他们,路要少走点,就是不大好走捏。”樵夫用当地方言说着。
孟鸣秋抱了一下拳,继续问:“那请问这木泽乡如何走?”
“木泽乡,就走俺后面的小路,翻八个山头就到了。”樵夫指了指身后的山路。
清晨,浓雾还未消散,山间小径曲折地向上延伸,通向白云深处。
孟鸣秋再次抱拳:“多谢!”
就是如此,他们开始向木泽乡进发。
另一边,阮清扬和董大爷也睡醒了,二人商量着找个破屋住住,几经打探之下,寻着了一处荒废已久的社庙。
社庙的柱子上有许多虫眼,屋顶也大漏天光,地上有许多碎瓦,门前的野草更是冲天高。
但总是一个容身之处。
阮清扬和董大爷决定做张席子,于是二人连着几天日出晚归地在河岸或湿泽地旁寻找灯芯草。灯芯草的绿色外皮剥开,就能抽出一根白色的内芯,这内芯韧性极好,编草席再好不过。
爷孙二人又日夜赶工,最终编成了两张单人席。
那和阮清扬换裙子的少女名唤八花,也时常来社庙找阮清扬,她还把阮清扬当女人呢。
阮清扬觉得这样一直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就把自己的身世经历告诉了八花。
八花听了,先是大吃一惊,而后又堕下泪来:“没想到你还有这样悲惨的经历……这样一看,我哪里还敢抱怨自己的家世不好呢。”
阮清扬继续道:“我其实不算悲惨,真的。”
八花抹了抹泪,深深叹了一口气:
“唉,有时候,我也沉溺于自己的不幸之中,你要知道,我阿爹当初是要溺死我的,只是我的阿娘拼命抱着我不放,我才苟活了下来,我到底是该死呢,还是不该死?”
“既然你活下来了,还有一个人爱你,只要有这一个人,你就该活得好好的。”阮清扬安慰道。
“这日子,三百六十五日都一样,打水,烧饭,洗衣,锄地,吃饭……有什么意思呢?纵使阿娘在我身边,我也常觉得无趣,这天地,对于我来说,竟是不能再小了!”八花说得很激动。
“人终有一死,不如活在当下,你好好地活,多多探寻山野之美,或者让自己的生活更加富足,那么即使你一辈子都留在木泽乡,我想你有一天也会释然的。”
“可是,听大人说,外面可有意思了,离这三十里处,就有一处集镇,叫罗浮镇,我从来都没去过呢!我不想一辈子留在木泽乡!”
阮清扬微微一笑:“你也可以离开木泽乡去往罗浮镇,但是你要考虑清楚,现在不大太平,行旅在外很是辛苦,你留在木泽乡,反倒是清宁些。”
“不,我要去,我要离开家,我要是不离开我家里人的话,他们过几年就得把我卖了,我不是牲口,我不要被卖!我还要带走我的阿娘!”
“卖?你家里人要卖你?”阮清扬问道。
八花甩了甩手,“这你还不明白?”
阮清扬会意了,那确实是许多姑娘逃脱不了的命运。
“所以我才要离开木泽乡,我可拗不过他们那群老骨头,得把你绑着放轿子里呢!”八花向阮清扬吓去。
阮清扬往后倾去,道:“那你到了罗浮镇怎么办?还是种地吗?”
“种地!你才种地!罗浮镇女人多,很多女人都会织布做衣,我去那里当个学徒。”
“我也会制衣……”
“那你可以再变回女的,在我们木泽乡当个女裁缝!”
“不是,男裁缝不行吗?”阮清扬疑惑地问道。
八花大笑了起来,“你要是个男裁缝,你看我们乡的女人还能不能找你做衣服!”
阮清扬再次会意,他太懂女人的难了。
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那你就去罗浮镇当学徒吧,我坚定地支持你!”
“嗯,到时候木泽乡是你的地盘,你就不要到罗浮镇来抢我的生意了。”八花气定神闲。
“哈哈,要是木泽乡没有生意了,我还得抢你的生意啊。”阮清扬打趣道。
“哼,随你便吧,就算是没有你,罗浮镇的高手也是如云的。”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又聊了许久,不在话下。
半天时间,柳细雨、二福和孟鸣秋翻了一个半山头。
“哎呀,我这裙子,穿了一个多月了。我说你们两个,不嫌弃穿了这么久的衣服吗?”
“只有小姐不好意思在野水里洗澡。”二福谄谄道。
“二福!”柳细雨一声狮吼,“站着说话不腰疼!”
“哎哟,痒死我了,啊!”柳细雨惊叫一声,从身上捉下一只虱子,“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小东西,呜呜呜。”柳细雨说得都要哽咽了。
“小姐,要不然,我给你捉捉?”
“滚一边去,你!”
沉默已久的孟鸣秋小声地说道:
“细雨姑娘,不必担忧,过了这木泽乡,不远就是商城了,你的阿爹大概已经回去了吧?”
柳细雨撒谎不带打草稿:
“他有马车,肯定回去了,他就没给我多留点钱!”
孟鸣秋听了,也没再多说,指了一处阴凉地,三人就去歇脚了。
松涛阵阵,林间回荡着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
二福提出,三人来个飞花,就飞“松”字。
这次孟鸣秋没有拒绝。
“我先来。”柳细雨胸有成竹,“‘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王右丞的《积雨辋川庄作》。”
接着是孟鸣秋:“‘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贾岛之《寻隐者不遇》。”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二福停了一会儿,“李太白的《听蜀僧濬弹琴》。”
三人玩了会儿飞花,又伴随着阵阵松涛睡去了,各自枕着胳膊肘,松针簌簌地落在他们身上也不知。
话说八花常去那荒废已久的社庙,很快就留了人口舌。
两个妇女提着装满蔬菜的竹篮说说笑笑,见了八花,就窃窃地笑了起来。
一个妇女捂着嘴,朝另一个妇女说道:
“她一天天去那破庙干什么?”
说完,二人一齐笑了起来。另外一个妇女又赶紧说道:“小声点,别让她听到了,我们可不是什么长舌妇啊。”
八花一字不漏地听完了她们的对话,等她们走过去时,八花朝她们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
“忒,一天闲得没事干!”
八花走回家门口,就看见阿娘和阿爹守在门口。
“八花,你干什么去了!不要瞒着我们,贤嫂淑嫂都告诉我们了!”八花的阿爹声色俱厉。
贤嫂淑嫂就是刚刚的那两个妇女。
八花听到“贤嫂淑嫂”四个字,气打不一处来,她们平常戏弄她罢了,现在又要造她的谣。
八花非常不甘心,大声反问:“我干什么了?我能干什么?”
“你!”八花的阿爹指着八花恶狠狠地说道。
“我杜八花光明磊落,从来不做龌龊之事,阿爹,你是说我去社庙找男人吗?那里就一个老头,难不成你女儿我还会去找一个老头?”八花抬高了下巴。
“孽障!那里明明还有个假女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撒谎!”八花的阿爹说完就冲了上去打了八花一耳光。
八花不敢看母亲,她不想连累她。
八花也不哭,只是眼神肃厉。
“我就知道,她们是群贱人!我就知道,我天生倒霉,是个女子!”八花心里怒气冲天,她倒想一头撞墙上死了算了,但她想起自己和阮清扬说的话,就决定暂时忍耐。
“给我跪下!”八花的阿爹猛地踢了八花一脚。
八花无言地跪了下去,这里虽然是她的家,她依然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
“不行!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八花暗暗计划了要跑出木泽乡,不带任何物件,就打空手去,什么也不带!那才叫个自由!
屋里阿娘在替八花求情,然而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拍桌声响起…………
夜悬明镜青天上,八花一直跪到了深夜,她见屋里十分安静,料定父母都已睡沉,便起身离开。
她还没走几步路,背上突然被重重地打了一下,是她的阿爹!
“我就知道你这孽障想跑!没门,老子生了你,养了你,你还要跑到野男人那里去!”
八花忍无可忍,大声吼道:
“曰你仙人板板!”
八花的阿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手中的扫帚再次打了下去!
咚!八花被打倒在地,额角磕出了血来。
八花歇斯底里,立马跳了起开,拿起地上的树枝就要和亲爹拼命。
二人打得不可开交,但成年男人的力气终究是要比十七岁小姑娘的大,八花很快就招架不住,再次扑倒在地上。
八花的阿爹让八花的阿娘把绳子拿来,八花的阿娘默默地流着泪把绳子递了过去。
看着自己的女儿受苦,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八花的阿娘心里很不是滋味。
八花气得咬牙,她拼命板腾,却终是被扔进了柴房去,门被锁得死死的。
八花背靠在柴禾上,啜泣着,她忽然猛地翻了个身,对着堆积的松毛就是一阵猛啃。
松毛又硬又干,还刺啦喉咙,但八花依旧啃个不停,再难吃她都咽了下去。
松毛堆被她啃了一个窝出来,八花看见一只小耗子慢慢地在松毛上爬行,本想一口也把它给咬死,最终还是放弃了。何必去祸害那小耗子呢?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