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二周助醒了过来。
又是黄昏时分了，似乎有谁在播放着吉田拓郎的《今日至此，明日复始》，但乐声如同这间被书籍填满的和室中的天光一样，米色的拉门滤得它们迷迷蒙蒙。房间里的温度被调得恰到好处，不二此刻已经没有任何不适了，他拿过摆在枕边的水喝了一口，站起身将拉门打开，于是一切都明晰起来。
这是一个小小的略显古旧的庭院，搭配着夕阳和那首老歌的时候，令不二有一种回到了上个世纪的错觉。满院草木葳蕤，靠墙的地方有一株结出了未熟果子的苹果树，越川星音正踩着人字梯，往树枝上挂坚果壳串成的风铃。
不二安静地立在廊下，待星音从梯子上下来才开口说：“这个风铃是越川同学你自己做的吗？”
“嗯是的，但是我不太擅长做手工，做得有点粗糙。”
星音踮起脚碰了碰风铃，院子里就有了流水似的跳跃的声音。她觉得非常满意，一面把梯子收好放到旁边的杂物间，一面问不二：“学长你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已经完全没问题了，眼睛也恢复过来了。”不二往前走了几步，苹果树的树荫垂落在他足边，“这次也多亏了越川同学，真是感激不尽。不过真是太丢脸了，明明马上都要比赛了，我居然还能中暑……这件事越川同学你可要帮我保密哦！”
两个人正说着话，角落里的一个小门被打开，千鹤子端着水果和小点心走出来，向不二打着招呼：“哎呀，不二同学，快别在外面站着了，到屋子里坐一会儿吧，我刚好做了小点心哦。”
星音朝着不二悄悄比了一个“OK”的手势，走上去接过千鹤子手上的托盘，忙跟不二介绍道：“这是我的外婆！她做的点心可好吃了，学长来尝尝吧。”
“奶奶您好。”不二走上前，同千鹤子问好，“今天给您家添麻烦了！”
“这怎么叫添麻烦呢？这个孩子真是太客气了。哦对了，不二君，之前你家里给你打过电话哦。”千鹤子说，“因为连续打了好几个过来，我想着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所以才这样，于是最后帮忙接了起来。是不二君的妈妈打来的，问你怎么还没有回家，我把情况跟她说了，你妈妈说你醒了的话就回个电话，他们会来接你。擅自接了你的电话，实在抱歉了不二君。”
知道了这个消息的不二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他早上到学校是由美子送去的，姐姐问过他部活大概要持续到几点，结束了就给自己打电话，到时候自己会再来接他回去。但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发作的不二多少抱了点侥幸心理，打算先自己去把照片送了再联络姐姐，结果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陪着两个孩子稍微聊了几句，千鹤子便去帮外公荣治做收尾工作了，不二也打完了电话，小小的和室又安静下来，切换到下一曲的老歌照旧模糊不清。
越川家的和室做了两层拉门，星音解释说一开始只有一层障子，玻璃拉门是之后加装的，至于为什么要保留两层，她说那是因为荣治有自己的打算。
“如果只有玻璃门的话，光线总是清明的，少了一些朦胧的意趣；而如果只有障子的话，就不能随时看到院子里的景色了。”星音说，“所以外公就做了两道门，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看来爷爷是个很有趣的人，而且也很喜欢这个院子吧。”
“是的！这个院子几乎全是爷爷设计的！”说到这里，星音显得很兴奋，“我特别喜欢！”
“如果不介意的话，越川同学能不能带我参观一下院子呢？”不二问，“因为我觉得这个院子里一定会有很多有趣的东西。”
对于这件事，星音很爽快地同意了。院子不大，但里面值得看的东西非常多，比如苹果树下面有一方小池，池塘里面以及周围栽种的水草都有很大的学问，石块的选择和堆垒也有不少巧思在里面。星音一点点讲着，不二也就认真听着，满院的花草她都能说出一些门道来，晚香玉、石榴树、月见草、紫阳花……夕阳越发浓艳，衬得这些花花草草的颜色也渐渐奇异了起来。
转了一圈，两人来到了一块山石跟前。其实不二早就注意到了它，这块山石有一人多高，嶙峋崎岖，但恰巧是这份不工整让它得到了另一种可能性。石块的一些凹陷处被填上了恰到好处的土，各种仙人掌栽种其上，于是这个石块仿若生出了野蛮的生命一般，萌生出一种张扬的活力。
“啊这个。”星音注意到不二的眼神有了变化，知道他对这个大家伙很感兴趣，便上前道：“这个石头其实是外公的朋友送的，以前外公打算把它放在水池边，可它颜色显得太浅，跟其他石块比太突兀，单纯放在一边的话又觉得它其实很漂亮，有些可惜。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它。”
“那后来怎么想到在上面栽仙人掌的呢？”
“其实一开始是我提出在上面栽点东西的……不过‘栽什么’这个问题我们也摸索了很久。”星音絮絮说着，“一开始打算栽酢浆草的，但是真正长出来的时候，石头很漂亮，花也很漂亮，偏偏搭在一起就显得很奇怪，看上去无精打采。我们又尝试了很多小巧耐贫瘠的植物，但都感觉差了一点意思。后来我偶然在杂志上看见一篇介绍仙人掌的文章，那篇文章特别好，还配了作者自己拍的照片，我看了觉得特别有意思，想着要不然就种仙人掌吧，于是就跟外公外婆说了。他们听了也很赞成，于是照着那篇文章说的，我们选了一些仙人掌栽上，最后的效果就跟学长你现在看到的一样了。”
看得出来，越川一家对仙人掌经过了精心挑选，品种不算特别多，但每种都很优秀，处处都跟山石搭配得恰到好处，对比之下，不二那盆小小的绯花玉就显得越发平常了。
其实刚看到不二的时候星音就发现了，不二其他地方都没什么力气的样子，偏偏右手把一盆快要开花的仙人掌攥得死紧。到家之后，荣治和千鹤子看见牵着大福回来的星音居然还带了个男孩子在后边，老两口吓了好大一跳。但所幸星音赶在他俩开口之前先嚷着“快快快学长中暑了”，总算是没有浪费时间，在外公外婆给不二紧急处理的时候，她就跑到了院子里，把不二的仙人掌好好放到了山石上，之后才慢慢跟两人解释不二的事情。
山石放置在家里光照最好的地方，所以到了现在都还有些阳光缀在花苞上面。星音小心翼翼把不二的绯花玉取下来，递给他说：“看来学长的这一盆明天就能开了。”
“嗯，其实我才养了它一年，今年是第一次开花，但是花苞长势特别好，它要开花了我期待了好久呢，谢谢越川同学你帮我照顾它。”不二道过谢，随即想起什么，问：“对了，刚刚越川同学提到的那个很棒的文章是在哪本杂志上登出的？我之后也想找来看看。”
“学长倒也不用之后找，那本杂志我还放在书架上。”星音指了指身后的和室，“要来看看吗？”
和室里的书都是按照种类装柜的，几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大柜子里又按照上旧下新的顺序仔细把书籍排好，星音搭着小凳子在书柜边翻找的时候，不二就安安静静坐在边上等她。他看见自己右手边的画架上还有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上边画的就是这方庭院。
“很漂亮的作品哦。”
话音一出，星音差点没从椅子上面栽下来，还好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书柜才避免了窘境，可她手上的杂志却脱手径直飞起，毫不留情地摔在了不二的头上。
张开的杂志跟一个大斗笠一样滑稽地搭在不二头顶，他倒也不生气，而是先问了一声：“没事吧越川同学？！”
“没……没事……”星音从柜子上下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对着不二道歉连连，“倒是学长……对不起对不起，学长没有被……被砸到吧？”
杂志被不二双手递到星音面前，他摇头：“没有哦，那我们来看那篇文章吧？”
不二隐约发现了，越川星音对于别人的夸奖着实难以招架，估计刚才也是下意识想转过身反驳所以才差点摔了。想到这里，不二看向低头翻着纸页的星音，她却没注意到这道视线，别在耳朵边的一绺头发缓缓滑了下来。
在哗哗的声音里，星音终于找到了那篇文章，她将杂志推到不二面前，兴奋道：“学长你看，就是这篇！我觉得这个作者写得可好了！”
刚刚他还没仔细看这本杂志，现在视线落下，不二忽然一愣，忍不住“啊啦”了一声，星音见状，疑惑道：“怎么了吗学长？”
“没什么没什么。”
不二虽然照旧在笑，星音却莫名感觉他的笑有些其他的意味，顺着不二的目光看去，她看到的是小小的作者信息栏。
“本文作者为……青春学园中等部一年级……不二……周助……诶？！”
原来两年前自己就用这种方式见过不二学长了吗？！
这边还在为事实震惊的时候，那边已经开始感受过去了，不二翻着杂志，语气里满是怀念：“原来是这一次的投稿啊，当时我确实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呢，越川同学你这么喜欢这一篇，看来我当时的功夫没有白费。”
“啊……这……我……呃……”星音仍旧处于震惊之中，没记错的话这本杂志可是相当专业的大牌科普刊物啊，“这……不二学长太厉害了吧！”
“并不会！”不二连忙解释说：“其实杂志社当时在开展针对国中生的征稿活动，当时被选上要比普通投稿容易得多，没有越川同学你想得这么厉害！”
“可是这也是实打实地被选上的，不愧是不二学长！”
在夸赞别人这件事上，越川星音又似乎格外坦诚直率，不二有些无奈，但还是接受了她的好意，指尖似是无意地点着那一排排印刷字体：“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投稿仙人掌的文章，准备这篇文章花费了很多心血，得知它被选中的时候我也高兴了好久，但是现在再来看的话，还是会觉得它有一些幼稚不成熟。”
“可它是学长很珍贵的第一步嘛。”星音说，“而且也一定有人像我一样，因为学长的这篇文章了解了很多仙人掌的知识，或者干脆就喜欢上了仙人掌，所以……它对一些人来说，也是很珍贵的第一步。”
“是吗……”
夕阳慢慢笼罩了下来，氤氲如烟雾一般填满庭院，又漫入和室，星音看着不二的那盆即将绽放的仙人掌，问：“不过学长你为什么也会养绯花玉这种常见的普通品种呢？我以为像学长这样的高阶玩家肯定会更喜欢少见的或者栽培难度更大的仙人掌。”
小而圆的绯花玉顶着密密的花苞，不二看它的时候眼神柔和，他说：“正因为它普通，所以我才会觉得它很了不起——它从来不会因为自己‘普通’而得过且过，相反，它会一直坚强到顽固地活着，每一次开花也会用尽全力。‘普通’是人类给予它的评价，但它好像从来都不在意，只是作为它自己而认真地活着，这股劲是无与伦比的，实在是太棒了。”
这些字句像是被夕日浸透了一样，缓慢沉稳地降落，星音轻轻地点点头，把这些话记在了心里。
那天临走之前，不二把相片交给了星音，漂亮的相片装在一个素净的白木相框里，不过分隆重，但也完全不会寒酸。而到了第二天，星音再次收到了来自不二的信息，这次他发来的照片是绯花玉盛开的花朵，鲜红的花像火一样簇拥在那颗小小的深碧色球体上。
“十七日的时候越川同学有空吗？”过了一阵不二忽然问，“我们网球这边的全国大赛会在十七日开始，可以的话我想邀请越川同学来观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