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医馆在城南。
不是什么好地方,附近住的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杂耍艺人就是卖豆腐吹糖人的下九流。倒不是说穷人住的地方就不该有医馆,只是说要想从他们身上赚到钱,无异于从干枯的秸秆里榨出油来。心不黑的人,干不了这个。
还好它的主人本也不是为了赚钱来的。
李秋雨一个月前来到这里,只花了三吊钱就买下了这栋摇摇欲坠的房子,加上改造成一座像模像样的医馆所花费的,也不过就是区区几两银子而已。
很讽刺吧,毕竟他在花月楼里撒的金叶子叠起来已比一般人家里的藏书垒起来还厚了。
今天医馆没有开门,李秋雨一个坐在后院喝酒。还是那种最便宜,最醉人的烈酒。不光如此,在他手边还放着一根长长的烟杆,烟斗里塞的,都是劲儿最大最呛人的烟叶,偶尔凑到嘴边吸上一口,烟雾升腾,整个院子里都弥漫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烟和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们杀死的人,也许比瘟疫更多。李秋雨也并不喜欢它们,但他需要它们,就像快渴死的人看见了一杯毒酒。
一个人痛苦的时候若不想毁灭他人,那就只能毁灭自己。
一葫芦的酒喝完,一袋子的烟下去一半的时候,后院的院门被人敲响了。
是宋棠晚。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找到他,相较于昨晚的忧心忡忡,今天的她倒是阳光了不少。
“怎么了?”他问。
“你之前的问题,我已经想清楚了。你说的很对,我没有能力照顾好所有的人,但是,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得就像两颗小太阳,刺得李秋雨下意识将视线移开了。
他不敢看她,哪怕一眼。
宋棠晚并未察觉出他的异常,而是又拿出一枚宝贵的玉符,递了过去:“这是一枚护身符,你收下吧,就当,就当是你救了我和姜师妹的谢礼了。”
显然,她已从其他人口中知晓了先前发生的一切。
李秋雨回过神来,赶忙推辞:“这怎么行。如你所言,嘉州如何并不太平,这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为好。”
说着,他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我,我很快就会离开嘉州了。”
听到李秋雨的回答,宋棠晚心情复杂。她既为李秋雨听了自己的劝告而高兴,却又有些无法言说的难过。
这天下实在太大,哪怕是他们这种修道之人,一别之后,只怕也很难再见了。况且等到此间事了,她便要跟着师兄弟们回到白玉京继续修行,再下山,也不知是几时了。
“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请收下吧。”
李秋雨沉默半晌,最后轻叹了口气,不再推辞,伸手接过了玉符。入手的瞬间,他整个人顿感神清气爽,便知这东西不是凡物,哪怕在财大气粗的白玉京,也属稀罕的宝物了。
宋棠晚见状,终于笑了起来,就像一朵在阳光下盛放的海棠花。
李秋雨不禁有些恍惚。他想到了他们初相遇的那天,她也是这么笑的。似乎她天生就很擅长“笑”这件事。
这么说也许有些奇怪,毕竟只是咧咧嘴的事,谁又做不到呢?
李秋雨心中暗叹。
有人就做不到。
“对了,既然你收下了这东西,那我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吗?”宋棠晚眨了眨眼,似乎在为自己的“小算盘”而得意。
“什么事?”
“是......”真说起来,她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是小孟的事。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以后都带着他。”
小孟?李秋雨想起了那条据说敢和狼打的细犬,他挑了挑眉,装作认真考虑的样子:“这......”
宋棠晚见状,赶忙补充道:“他可听话了,而且很有用呢!”
“嗯,我想路上多条狗相伴,倒也是件极不错的事。”
“太好了!”宋棠晚一拍掌,活泼得简直不像平日里的她。
事情已了,双方一时之间,竟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清楚,此刻已到了离别的时候。
萍水相逢,一见倾心,相识相知,无疾而终,也许这才是这乱世之中最正常的发展吧。无论是白玉京的修士,还是他,似乎都不是有太多选择的人。他们与芸芸众生没什么分别,因为他们本就是众生的一员。
人生在世,岂不都是如此?
“我要走了。”
最后还是宋棠晚先开了口,外表看似柔弱的她,在很多事上,似乎都远比李秋雨勇敢。
李秋雨张了张嘴,却只憋出了一个极轻的“好”字。他的心颤抖着,他的手也在颤抖着,可表面上他却像是一座漆黑的山,静默,无言。
夏夜的晚风,带着太阳的眷恋,温柔地撩起了两人的发丝。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刻难为情,少男少女到了这种时候,连“有缘再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只不过是两眼相望,一切纷繁复杂的心绪已随着晚风飘远。
宋棠晚走了。
她回到了灯火辉煌的世界里,那是海棠花应该在的地方。
李秋雨一个人留在了黑暗中。
他忍不住在想,是否我天生就应该活在这种地方?就像一个失去了躯壳的游魂,它只能在人间徘徊,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还好,他毕竟已经习惯。
“你在等人?”
半晌,无人的黑暗处突然亮起了两团绿油油的光,就像不详的鬼火。
李秋雨没有转身,因为他不想被对方看见自己的样子。他并不羞耻于被人看到自己的脸,但绝不是现在。
“你的胆子很大。”
老鼠出现在了猫窝,难道它的胆子不大吗?
“你们男人不总是说吗?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何况,有您在,奴家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哦?我记得我好像说过,见到我,不是什么好事。也许下次见面,就是你死我活了。”
“看来您并不想杀我,否则又怎么会不想见我呢?只是对奴家来说,多看您这样的人物一眼,也是好的,哪怕要冒些风险。最美的风景,难道不都是要冒些风险才能看见吗?”
李秋雨无言以对,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女人实在是太会说话,所以他只好闭上了嘴。
见拿捏住了对方,一直藏身在暗处的女人也不禁有些得意,但她终究没忘了正事。
“那边托我问您,可准备好了?”
李秋雨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颤,他低下头,好半晌,才又抬起。他的眼神冷得就像此刻天上的月亮。
“当然。”